午時剛過,天際堆了些烏雲,像是要下雨。
燕翎看了一眼天色,沉默一會兒,入書房拿了文書又出了門,趁著天還未下雨,先趕到了南城兵馬司,南城兵馬司就在銅鑼街不遠處,挨著漕河,坐在後窗下能瞥見漕河上的船隻川流不息。
燕翎手裡擱著兵馬司人丁手冊,仰身坐在圈椅裡,目光不緊不慢落在窗外,銅鑼街就在對岸,熙熙攘攘,如水墨畫裡的一條彩帶。
他腳跟前跪著一名武將,正是南城兵馬司指揮使,苦著臉一口哭腔,“還請世子爺饒命,這兵馬司裡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屬下也是看管不利,讓他們借著掃除賭場的機會,貪墨了銀兩,此事屬下已知錯了,已經傳令下去,讓他們將銀錢湊齊上繳....還請您看在屬下曾效力都督府的情麵上,從輕處罰....”
燕翎沒說話,身旁的雲卓板著一張臉罵道,“林大人還有臉提都督府,你也不看看咱們世子爺是什麼身份,那是五軍都督府的僉事,僉事管什麼?管軍紀,你們這麼做,不是誠心讓世子爺為難嗎?處罰輕了,回頭禦史上奏說世子爺徇私,連累世子爺跟你們一塊吃排頭....”
那指揮使聞言也是懊悔不已,一個勁地往臉上甩巴掌,“屬下錯了,屬下知罪,還請世子爺救救我...”心裡想著,燕翎此人心狠手辣,也不知要怎麼收場。
熟知上位的男人,麵如冷玉,修長的手指輕輕在丁冊上彈了彈,淡聲道,
“你手底下這些人本是榆林邊軍中的精銳,如今年紀大了,上不了戰場,便安置在兵馬司。”
指揮使聞言眼眶一酸,羞愧地垂下臉來。
“他們當年都在戰場上廝殺過來,身子骨落了下病疾,家裡有老小要養,我能明白的...”
燕翎的嗓音如珠玉墜地,帶著沉越之音。
指揮使熱淚滾燙,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漢子此刻卻是雙肩顫抖,哽咽難言,“是我不好,縱容了他們,您要發作就發作我一人,所有罪責我承擔....”
隻聽見圈椅上那人輕聲嗤了一笑,眼底閃現與平日截然不同的輕妄,
“不就一點賭場銀子,多大點事,銀子本世子替你們上繳,餘下的你們自個兒留著。”
修長的身影站起,指揮使隻覺麵前的光芒一暗,他高大的讓人難以仰望,
燕翎將卯冊往桌案一扔,“下不為例。”
指揮使目瞪口呆。
出了門,雲卓替他撐起油紙傘,卻被燕翎一推,心裡想的是,也不知寧晏忙完沒有,正好捎她一塊回去,將納妾的事與她說清楚。
雲卓隻得收好傘,低聲問道,“爺,您怎麼就輕輕揭過了?還替他們出銀子?”
燕翎眼神恢複了淡漠,翻身上馬道,“五城兵馬司是程王爺的嫡係,治得跟鐵桶似的,我必須得給他撕開一道口子。”
雲卓跟著上馬,急切追問,“若回頭禦史將此事抖出來呢?”
燕翎抽了一記馬鞭,低沉的嗓音隨著劍鞘般的身一道沒入風雨裡,
“我就怕他們不彈劾。”
片刻後,燕翎抵達銅鑼街的騾子巷,小巷形狀似騾子而聞名,隨意擇了一茶樓喝茶,得知寧晏就在隔壁收賬,便乾脆等著,他不是覬覦妻子嫁妝的人,也不打算插手。
視線落在窗外煙雨蒙蒙,片刻,一道昳麗的身影跌入眼簾。
寧晏提著裙擺跑至對麵鋪子的屋簷下,她手裡還抱著一個包袱,瞧著輪廓像是裝著書冊,她穿著一身月白的長裙,與灰撲撲的行人形成鮮明對比,身後跟著那個熟悉的丫鬟,丫鬟手裡也提著幾個錦盒,今日天氣本就不好,她們主仆出門怎麼也不記著帶傘。
燕翎正想吩咐雲卓送把傘過去,不知何時,簷下立著一青衫男子,寧晏正與他說笑。
燕翎從未見過寧晏這般笑,確切地說,她笑過,隻是那副笑容明顯帶著客氣與疏離,不像眼前,發自內心,鮮活又動人,跟一幀畫似的,隨著時光湧動。
那男子的麵容被屋簷遮住半個,燕翎瞧不清是誰,他稍稍將額壓低一些,這才看清男子的全貌。
接親那一日見過,是寧府的表公子。
隻見那人指著寧晏微濕的衣擺說著什麼,寧晏慚愧地垂下眸,紅唇輕抿,如出水芙蓉般清麗。
燕翎心中無端生出一抹躁意,正待離席,卻見那男子將油紙傘塞入寧晏手中,自個兒反倒奔入雨幕中。
燕翎臉色鮮見沉了幾分。
*
寧晏回到國公府,雨恰恰下到最大的時候,劈裡啪啦的雨水順著屋簷垂下來,幸好她在馬車裡備了衣裳,便換了一身,乾乾爽爽地下車,早有管家親自撐傘將她從正門迎入,寧晏主仆沿著長廊往後院走,總要路過燕翎書房東側的杏花廳。
平日裡杏花廳是空寂無人的,今日廳中罕見閃爍著一團光芒,兩盞玉色羊角宮燈下,端端正正坐著一人,正是一襲湛色長袍的燕翎。
他的視線隔著煙雨,與她相撞。
寧晏愣了下,看樣子是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