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巡鹽禦史任期隻有一年,裴慎忙到連丫鬟采買都顧不上吩咐,想來這些布置多半都是上一任巡鹽禦史留下的。
正思忖之間,裴慎不耐煩道:“杵在那裡做甚?”
沈瀾便匆匆從一旁的檀木鬥櫃裡抱出群青四君子杭綢被,捋平褶皺,鋪在床上。又拍了拍枕頭令其鬆軟。便轉身道:“爺,好了。”
裴慎劍眉微蹙:“這便好了?”
沈瀾稍有些迷茫:“不知爺還有何吩咐?”
裴慎不置可否:“已至夏季,這被子用的還是繭綢,帳子是厚實的絹帳,就連枕頭都是西域五色普羅製的,地上還鋪著灑海剌。你要熱死誰?”
沈瀾一時為難,她從未伺候過旁人,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況且不管是要請裴慎為她銷去奴籍,還是要逃跑,和領導處好關係都是第一步。
沈瀾即刻端正態度:“爺,奴婢魯鈍,且不曾服侍過人,經驗不足。”向領導承認錯誤。
“若爺覺得奴婢有不妥之處,還請指點一二。”請求懂行的領導指點。
“既然被褥枕頭帳子等皆要隨四季變化,那麼房中其餘陳設可也要如此?”舉一反三,展現自己的聰慧。
果然,三句話後,裴慎的臉色好看多了。她瘦馬出身,平日裡多半學些琴棋書畫,茶圍雙陸之類的,哪裡有公府丫鬟會伺候人?如今見她聰敏,倒也省事。
裴慎“嗯”了一聲。
沈瀾便上前,先把全部櫃子打開,翻檢了一條夏季薄被,卷起床上厚重的被褥和枕頭,替他換好。
她此刻穿著寬大的粗布衣衫,腰間隻係了根細帶,走動間勾勒出嫋嫋腰肢。
裴慎的目光輕掃過她的腰肢。
太細了些,一掌便能握住。
東西又多又重,沈瀾一通忙碌,難免熱意氤氳,雙頰飛暈。
裴慎放下書,端坐飲茶,餘光總有意無意瞥她,見此情態,喉頭微動,卻隻撥弄著手上的白瓷茶杯,端起來一飲而儘。
沈瀾一無所覺,換好被褥後轉過身道:“還請爺先歇息,我便不吵嚷爺了。待爺醒了,我再來換掉陳設。”
裴慎嗯了一聲,又道:“更衣。”
更衣?沈瀾微怔,複深呼吸一口氣,伸手就去解裴慎腰帶。兩人靠的實在太近,近到裴慎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很清淡,不是女子常用的桂花頭油,也不是什麼昂貴的花露,倒泛著些清苦。
“用的什麼香?”
沈瀾一愣,想起來:“昨晚用了些安神香。”為了逃跑點了那麼多安神香,縱使穿著旁人的外衫,可裡衣是她自己的,難免沾上。
“不對。”裴慎搖頭道:“你那安神香雖不劣質,卻也不是什麼名品,必不會如此清淡雅致。”瘦馬縱然需要培養風雅,可到底還是商品,要控製成本。
沈瀾想了想,便道:“從前隻燒過四棄香。”
“哪些料做的?”裴慎問道。
“無非是些瓜果橘皮之類的。”反正都是廉價易得可自製的東西。
裴慎忖度片刻便明白她為何從四棄香改用安神香。
想來用安神香是為了叫周圍監守之人睡得更熟,隻是安神香頗為昂貴,若日日燒她承受不起。可若不燒香,忽然在臨逃跑前有了燒香的習慣,恐惹人起疑。便隻能前麵燃些廉價的香料,最後再燒安神香好逃跑。
“你倒聰敏。”裴慎意味深長道,“隻是做丫鬟倒也不必太靈慧,勤懇伺候好主子便是了。”
沈瀾垂首,心知對方在警告她不要把這些小把戲用在他身上,更不要試圖耍些小聰明。
“爺說的是。”說完,替他褪去了腰帶、外衫,正打算為他脫去褻衣褻褲,裴慎突然道:“淨室備好了水,過來替我擦背。”說著,坦然自若地向淨室走去,
沈瀾也不生氣。裴慎敢洗,她就敢看。
鹽漕察院當真富庶,淨室內是不知從哪裡引來的一泓溫泉,偏偏做得又格外清雅。
入門不是一座屏風,而是一道假山石景。那掇山竟是以瘦漏皺透的太湖石所製。繞過這座咫尺山林,從幾杆古拙的竹節中流出汩汩熱泉,水麵上飄著幾片青碧玲瓏的荷葉。
沈瀾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荷葉邊緣卷曲上翹,泛著潤澤的光華,竟是能工巧匠燒製而成的孔雀綠釉荷葉瓷盤,一旁還點綴著童趣的蓮藕。底下應當是做了些小機關,令其浮於水麵之上。
見她頗為驚歎的樣子,裴慎意味深長道:“如何?”
沈瀾答道:“極美,它必定凝結了諸多工匠的心血。”
裴慎頗為詫異的回頭望她一眼。他還以為沈瀾或是斥其奢靡,或是豔羨不已,卻沒料到她竟是這般說法。
“你這說法倒有幾分趣味。”裴慎輕笑一聲,複又閉目養神道,“且過來擦背。”
擦就擦唄,沈瀾無所畏懼。她拿起盤中綢緞,沾了溫泉水,澆在他背上。裴慎自幼習武,整個人身量高,肩寬背闊,英武挺拔,肌肉精瘦結實,充滿著力量感。
裴慎回頭,見她臉不紅氣不喘,毫無異色,便心有不滿,暗想她果真是瘦馬出身,給一個陌生男子擦起背來半點也不害臊。
一想到這裡,他乾脆靠在池壁上,閉目養神道:“用點勁兒,撓癢癢呢!”
沈瀾聞言,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勁兒擦洗起來。
過了一會兒,裴慎突然道:“說你撓癢癢真是高估你了,蚊子叮的都比你強。”
沈瀾本來就擦的滿頭大汗,聞言心頭火起,柔聲道:“爺,奴婢力氣不夠,不如叫個侍衛進來給爺擦背。”擦!最好擦了你的皮!
裴慎也不回頭,隻擺擺手道:“喊了侍衛,要你有何用?你那月俸是白拿的不成?”
月俸?沈瀾一頓,便小心試探:“爺,這月俸是多少?”
裴慎回頭看了她一眼,暗道成日裡惦記那點銀子,果真是出生卑微,見識淺薄。
“不知,照舊例走便是。”裴慎冷聲道。
沈瀾愣了愣。想來也是,裴慎哪裡會知道一個婢女的月銀。
有了這一出,裴慎忽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且出去。”
沈瀾莫名其妙,不知道此人發的什麼火。但她樂意不擦背,甩開錦帕告退。
裴慎見她轉身就走,隻蹙眉道:“去哪兒?且去外間榻上守著。”
沈瀾無奈,出了淨室去博山爐內隔水熏炙蓬萊香,換上芙蕖簟,鋪好天水碧杭綢薄被,拂下水墨白棱紗帳上綴著的玉鉤,帳內日光昏昏,裴慎闔眼枕在竹枕上,呼吸漸綿長起來。
沈瀾便躺在離床不遠處的美人榻上發呆。隻是屋內一片安謐,唯香氣嫋嫋,連陽光都顯得閒適。漸漸的,她意識昏昏,朦朦朧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