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想來是這半年來日日提心吊膽,如今驟然鬆懈下來,便是餓著肚子也酣眠一場。
至少裴慎不至於把她送去給人當妾室,也不會因為賣不到一個好價錢就隻能將她賣去妓館接客,為了自己的官聲更不至於虐待她。
細細算來,這幾日竟是她一年來精神上最為舒緩的時候。
沈瀾悲哀的歎了口氣,複又打起精神來,想出門尋些吃食。
她醒的太晚,丫鬟婆子們早已吃過早飯,便隻能在墜兒的帶路下到了小廚房,請廚娘做了碗清湯麵。
那廚娘擺弄著幾十顆黃梅,正以杵去核,沈瀾好奇道:“趙娘子這是在做甚?”
“製梅醬。這天熱死個人,且給大人呈一碗梅湯消夏。”說著,趙娘子又將四兩甘草炙成末,一斤研好後的薑片扔進缽中。
接著,便半側著身子,擋住了沈瀾的視線,又往缽裡扔了幾粒剖開的青梅子並些許紫蘇乾、白豆仁……
沈瀾見狀,了然一笑。鹽漕察院富庶,連廚娘都是揚州名廚。這樣的人家多有自己的秘方,敝帚自珍也是常態。
沈瀾無意窺伺他人秘方,便轉過身專心吃麵。待她吃完麵,見趙娘子還在攪勻那些料,便問道:“趙娘子,若是不用這麼多料,隻是幾顆黃梅青梅,製出來的梅醬味道如何?”
趙娘子知道她是大人身側伺候的丫鬟,便好聲好氣道:“尋常百姓家裡夏日也煮梅湯,不過是將蒸好去核的烏梅、黃梅搗爛,煮成湯罷了。味道雖沒有我製的好,卻也過得去。”
沈瀾若有所思的點頭:“這樣的梅湯作價幾何?”
“姑娘說笑了,街裡街坊的,家裡有株青梅樹,若有人去討要幾個梅子,誰還收錢不成?真要去買,青梅太酸也要不了幾個錢。便是用青梅醃漬成的烏梅,或是四五月的黃梅,也不過多費些柴火罷了。”
沈瀾點頭稱是,又問道:“這夏季消暑,除了酸梅湯,還有綠豆湯罷,這綠豆可便宜?”
“綠豆不過四文一斤,一斤綠豆十斤水,夠你喝到肚皮滾滾圓。”
語畢,趙娘子好奇:“姑娘問這些做甚?”
“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沈瀾隻是笑,又換了個話題:“我初來乍到,不諳院中事物,敢問趙娘子,這院子裡可有大人帶來的家生子?”
趙娘子正碾弄著缽中諸料,手中不停,口中隻答複道:“院中唯我一個廚娘,並三個粗使婆子,還有墜兒與墨硯兩個七八歲的小童罷了,俱是揚州本地人。”
沈瀾便點點頭,又道了謝,自己洗淨碗筷,出門去尋墜兒,探聽將她擄來的那侍衛去向。
那侍衛既是裴慎親信,想來多半是其府中人。便不是,也對裴慎了解甚深。
墜兒年紀小,常做跑腿的活,被沈瀾塞了兩個銅板,便喜上眉梢:“我方才見那林秉忠出了內院門口,隻是不知道何時回來。姐姐若要尋他,不如去門口等一等。”
沈瀾便在一處月亮門前截住了他。
這林秉忠擄了她來,害她為奴為婢伺候人,沈瀾心裡厭煩他,可這會兒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能擠出個笑來:“不知林大哥可有空?我有幾件事想問問。”
林秉忠想了想,大人隻叫他盯著幾個案犯,暫時沒彆的吩咐,便說道:“敢問姑娘所問何事?”
沈瀾:“據我所知,賣身契一式三份,買方、賣方各一份,擔保人即官府一份。我若持有劉媽媽手中的賣身契,能否前往官府銷去奴籍?”
林秉忠頗為驚訝,蹙眉:“爺不是讓你安心住下來嗎?”
沈瀾反問:“安心為奴為婢嗎?”
林秉忠一愣,勸道:“姑娘,爺是國公府世子,做丫鬟穿金戴銀不算委屈了你。況且外頭的世道對女子太過艱難。你若無人庇佑,生得又好,幫閒無賴白日便敢來敲你家門。”
沈瀾不是不知道,在古代一個孤身女子生存何其艱難。多少人家插標賣首、賣兒鬻女都是為了活下去。可比起當瘦馬被人賣來賣去,比起為奴為婢尊嚴淪喪,一切困難都可以克服。
“林大哥,人各有誌,我這一生,寧可自由自在老死於荒山野嶺,也不願富貴榮華卻一輩子為奴為婢。”
林秉忠愕然不已,不禁抬頭望她,見她荊釵布裙難掩清麗,亭亭地立在日光裡,他慌忙低下頭去。
良久,隻輕聲道:“若是如此,你不如求求爺。爺見你一個弱女子可憐,或許便肯銷了你的奴籍。”
沈瀾鬱悶不已。心道這裴慎麵上功夫做的有多好,分明是個心冷如鐵之輩!
見她不說話,林秉忠又安慰她:“你且寬心,公府為積德,丫鬟多有定例,你不是家生子,二十歲也就放出去了,有的蒙主子恩典,十七八有家裡人來贖便也讓她們走了。況且你若活做得好,叫爺高興,出府的時候,爺自會送你一份前程。”
沈瀾苦笑,她原本想著劉葛倒台,劉媽媽就此失去靠山,她或許能贖回自己的賣身契,如今看來,林秉忠避而不談,恐怕希望不大。
“既是如此,我想問問林大哥。”沈瀾直言道,“大人身側可有妾室?”裴慎有沒有可能納她做妾?
林秉忠實在耿介魯直,根本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直言道:“姑娘勿要胡說,大人正要守孝三載,怎會有妾室?”
沈瀾一時間悲喜交加。
事情已成定局,如今想銷去奴籍是不可能了。且裴慎勢大,與劉媽媽不同,想在他手中逃跑,難上加難。
可聽林秉忠這麼一說,不做妾,隻乾個三年仆婢,找人來贖她就能脫身,屆時便是光明正大的良家子了,可比當個逃奴,挖空心思上戶籍,心驚膽戰生怕事發強多了。還能借助國公府,結識些人脈善緣,將來孤身一人也不怕被街頭的幫閒地痞欺淩。
這樣一來,反倒是個機遇。
況且哪怕三年後脫不了身,屆時已然熟悉了周圍情況,麻痹了裴慎,有了銀錢、人脈,要逃跑也容易些,總比如今兩眼一抹黑,連出揚州的路在哪裡都不知道強。
沈瀾下定決心,做好兩手準備,卻忽覺不對:“大人可是奪情起複?”按理守孝不該做官啊。
林秉忠搖頭道:“爺是為其恩師守孝。”
為恩師守孝?沈瀾隻覺不對勁,她就是再不熟風土人情,也知道守孝是為父母、祖父母,哪裡有為恩師守孝的?這恩師是他五服內的族親?還是裴慎在求名?
她正要細問,墜兒急急來尋,說大人找她。
沈瀾辭彆林秉忠,匆匆到了正房,唯見裴慎頭戴網巾,穿著緙絲圓領袍,端坐黃花梨四出頭官椅上,正握著一卷《青瑣高議》,目不轉睛的看書。
見她進來,裴慎放下書道:“去哪兒了?怎麼不在房中伺候?”
沈瀾垂首道:“昨日睡得沉了些,今日便起晚了。”
裴慎隻冷哼道,“爺一宿沒睡,你倒是好眠。”拿到賬本,有諸多事情要做,哪裡能安睡?
沈瀾咋舌,可算是明白裴慎語氣為何如此冷冽了。任誰為工作熬了一夜心情都不會好的。
她不想捋虎須,便低頭肅立道:“是奴婢不懂事。敢問爺有何吩咐?”
裴慎隻散漫的瞥她一眼:“知道我一夜未眠,還不快去鋪床疊被?”
已然日上三竿,可領導要補眠,沈瀾還能拒絕不成?她順從地看了看房內。
裴慎為了處理公務,書房連通內室。
這是鹽漕察院,古來鹽官最為富庶。床榻圍屏俱是些紫檀烏木,盤匣漆器多是螺鈾剔紅,案頭清玩有昆石靈璧,就連牆上掛的畫都是瑪瑙軸頭。
沈瀾放眼望去,隻覺此地實在過於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