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太白樓內。
受邀者俱是鹽政官吏以及鹽商,巡鹽禦史相邀,哪敢不來?幾個白身的鹽商不敢衣錦華服,還特意換上了青衣褶子以示恭敬。
太白樓是揚州最大的酒樓,高約三層,五樓相向,以數座虹橋相連,雕欄玉砌,簷牙高啄。又有伎子小唱出入其間,幫閒篾片四處走動。
三樓的包廂裡,見裴慎尚未來,諸人敘爵落座,隻吃著茶點卻不敢開桌,叫來的三五伶伎不好乾坐著,也不好叫呀酒,便隻好彈唱些驟雨打新荷、鎖南枝、山坡羊之類的慢曲小調。
“怎麼隻喊了這麼幾個小唱?”秦獻端坐次席,不悅道。
宴席雖是裴慎開的,可太白樓開設宴席駕輕就熟,二十餘人的宴席隻叫了三五伶伎,實在不合適。
一旁陪坐的劉必之低聲道:“卑職特意叫人裁撤了幾個,那裴大人聽說守孝在身,不好宴飲享樂。”
秦獻嗤笑,既是守孝,為何開宴?分明是裝模作樣。隻他嘴上道:“裴大人上任一月,還是頭一次設宴,當真是昃食宵衣、儘瘁事國啊。”
鹽場轉運使發話,周圍幾個經曆、鹽所官也紛紛拍馬:“是極是極”、“大人勤政”、“憂國奉公、未明求衣。”
滿場都是官,幾個鹽商不敢托大,隻敬陪末座,這會兒見官吏們誇讚完,這才敢說幾句“裴大人夙夜在公”、“宵旰憂勞”……
一時間,滿場桴鼓相應,笙磬同音,氣氛融洽和美。
隔壁包廂裡等著的錦衣衛小旗忍不住啐了一口:“裴大人還沒來呢,至於嗎!”
周圍幾個相熟的便擠眉弄眼道:“老爺們現在說的高興,一會兒咱們進去,管叫他們唱的高興!”
眾人吃吃笑起來。
石經綸清清嗓子,身後的十餘名錦衣衛便做肅穆狀,不敢再頑笑。
“行了,此行共抓捕十七人,都警醒些,可不能讓隔壁那幫閹貨搶了先。”剛說完,便聽見樓梯口有四個腳步聲,極輕盈,聽著俱是習武之人。
石經綸做手勢,示意身後部下噤聲準備。
裴慎帶著三個侍衛上樓進了包廂。
他一進來,眾人紛紛擁他端坐上首。裴慎坐在魚肚牙壼門太師椅上,環顧四周,除了幾個熟麵孔,剩下的人俱不認識。
也是,能見到他的都是五品以上的鹽政官吏,普通的小吏根本見不著他,他自然不認識。更彆提幾個連功名都沒有的鹽商了。
裴慎溫聲道:“諸位都坐吧,是本官來遲,原該自罰三杯,隻是恰逢孝期,以茶代酒可好?”
秦獻即刻道:“大人客氣了,忠孝大過天,哪裡敢讓大人自罰。”
一時間,勸說聲不絕於耳。
裴慎就坡下驢:“諸位好意,本官心領了。隻是本官初來乍到,尚有諸多仁兄賢弟不認識,秦大人可願做個中人?”
秦獻朗聲笑道:“好說好說。”說罷,先是指點了幾個官位稍次者,隻說這幾位是吳經曆、陳知事,被點到的人即刻起身敬酒。
這麼一輪下來,最後便說到了幾個鹽商。
“這是劉葛,劉鹿裘。”
被點到的劉葛穿著青衣褶子,即刻作揖把盞:“裴大人,小人劉葛,字鹿裘,家中世代販鹽,今日蒙大人召見,不勝惶恐。”
語畢,即刻灌了自己三鐘酒。
裴慎不置可否:“你這字可是出自《漢書虞延傳》,昔晏嬰輔齊,鹿裘不完,季文子相魯,妾不衣帛?”
見巡鹽禦史與他搭話,劉葛激動地滿臉通紅:“是極是極,大人博通經籍,不愧是狀元之才。”
裴慎淡淡道:“倒也有趣,鹿裘不完喻指節儉,你卻做了奢靡富庶的鹽商。”
劉葛一時間竟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隻好訕訕道:“小人名葛,這夏穿葛,冬著裘,故取了鹿裘為字。”
裴慎不過是想起了沁芳才與劉葛多說兩句,此刻早已不耐,便兀自看向秦獻:“秦大人還未介紹其餘人。”
秦獻一愣,納悶地介紹了剩下幾個人。
裴慎這才道:“人齊了便好,今日設宴,隻因有幾位貴客想結識諸位。”說著,吩咐兩個侍衛出門將貴客請來。
眾人驚疑不定,茫然若夢地看向門口。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那包廂門便開了。湧出了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和廠衛。
“錦衣衛來這裡做什麼!”
“你們綁我做甚!”
“裴大人這是何意?!”
宴席尚未開桌,室內已是驚聲尖叫,騷亂頻頻。桌上的定勝糕、紅豆酥隨地滾落、杯盤碎了一地,地上全是翻倒的茶水。
幾個錦衣衛和番子衝過來,鹽場轉運副使劉必之見狀,不由得哆嗦起來,一時間隻覺天也昏昏,地也昏昏,慘叫一聲暈過去了。
見他這般,那番子啐一口,“窩囊廢!”,便將他堵住嘴上了枷號。
一旁的秦獻見狀,隻覺目眩頭昏,滿目淒惶,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副使被抓,他這個轉運使難道還能逃的了嗎?!
見狀,最後進來的石經綸板著臉正色道:“還請秦大人接旨。”
秦獻本已跌坐在地,麵色虛白,聞言,強打起精神稽首跪拜道:“臣秦獻接旨。”
隻見石經綸中氣十足,大聲道:“陛下口諭秦獻,可曾誦讀過《南華真經》篇十五?”
隻可憐秦獻年過四十,這會兒緊張之下腦袋空空,連四書五經都快忘個乾淨,哪裡還想得到南華真經,更彆提什麼篇十五了。
一旁的裴慎卻即刻想到篇十五是《刻意篇》,其中有一句“眾人重利,廉士重名。”他想到這裡,便暗歎一聲,好端端的《莊子》不叫,非要說什麼《南華真經》。
況且既要訓誡秦獻清廉二字,論語有“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禮記有“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尚書有“直而溫,簡而廉”。四書五經一個不用,偏偏要用莊子的“眾人重利,廉士重名”,可見陛下近來是越發向道了。
苦思冥想想的自己冷汗涔涔,周圍錦衣衛和番子又虎視眈眈,秦獻早已麵如土色,偏偏那石經綸竟還嫌不夠似的,高聲道:“陛下再諭秦獻,既是記不住外篇十五,可記得雜篇二十八?”
裴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雜篇二十八是《讓王》,應當是那句“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
秦獻連第十五篇都不記得,遑論二十八了,早已汗如雨下,跪地稽首不停。
石經綸見狀,便板著臉:“陛下三諭秦獻,既是不讀《南華經》,那麼可還記得《八佾》中‘君使臣以禮’的下半句?”
八佾是論語篇三,秦獻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四書五經爛熟於心,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臣事君以忠。
可分明知道答案,他此刻情態竟比答不出前兩問還慘烈,隻見他麵白似紙,色如死灰,整個人涕淚漣漣,慘叫不休。
“我秦羹之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絕無二心呐!”說罷,竟被嚇得目眥儘裂,膽喪魂驚。
裴慎見狀,一把拽起秦獻,朗聲道:“秦大人何苦如此?陛下未曾下旨褫奪你的官位,自是知曉你竭誠儘節,忠貫白日。”
秦獻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竟猛然迸發出亮光,他死攥著裴慎胳膊,連聲道:“是極是極!裴大人說的是!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