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宮傾赴命劫(上) 今古山河無定據……(1 / 2)

半世浮華 顧清媚 6097 字 8個月前

永徵元年的夏天尤其漫長,禦花園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奴才們怎麼抓也抓不儘。幽幽深宮中的日子更讓人覺得難熬。在這樣極度壓抑的環境裡,流言蜚語總會以驚人的速度流傳開來。白天和晚上,許多宮女太監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討論著這個國家的命運,這座宮殿的命運,以及自身的命運。

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消失說敵軍已經長驅直入,京城熬不過這個秋天就要投降了,甚至還有人說這個夏季結束之日也就是宮傾之日。大家已經心照不宣地暗自點算好自己的財物,下至奴才上至妃嬪,都各自有著自己的算盤。那一段時間,宮裡的失竊案數量忽然上升,三宮六院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其實,平日裡宮裡也不乏這種失竊案,隻是戰禍將來臨,底下的人便更猖獗,文淵閣的字畫被分批偷運出宮,妃嬪寢宮的金銀首飾被宮女順手牽羊,縱使大家有所警覺卻防不勝防,也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有閒工夫查辦這些瑣事。

整個皇宮就在這樣的表麵平靜之下迎來了初秋。院子裡落葉蕭蕭,小宮女們提著籃子在修剪菊花的枝椏,雙螺髻高高挽起,宛然花叢中振翅的蝴蝶,似乎對接下來的變故渾然不知。夏日的宮裝還未換下,姹紫嫣紅的衣袖在秋風中翩翩起舞。

傍晚時分,薄霧漸侵,花木都沾了晶瑩的露水。禦花園那片開闊的蓮湖此時看上去寂寥淒清。天邊的雲彩忽聚忽散,幾滴雨落在蓮葉上,彙集在葉子中央成了一顆大大的水珠,在晚風中搖搖欲墜。

尚軒在亭子裡批閱奏折,離音坐在他身邊為他磨墨。他的身體本來是很好的,卻因此前的皇陵幽禁而一落千丈,後來再如何調理也始終留下了病根兒,被人推上帝位之後,手裡千瘡百孔的江山,更令他心力交瘁。他無意於皇位,可皇位卻偏偏落在他手上,他雖無心於治國平天下,然而他內心對蒼生的憐憫又讓他不得不做個勤勉的帝王。

離音左手提著袖口,右手熟練地磨著那塊上好的徽墨,看著尚軒時而皺眉時而歎氣,她隻能沉默,不想再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紅袖添香,原本是多麼浪漫而溫馨的閨閣之樂,可在他們身上,卻壓了國運民生的重量,令人如何也難以展顏。

“你陪我歇會兒,我養一下神。”

折子去了一大半,尚軒也擱下了筆,就這樣靠在椅子上休息。他穿的是一件常服,暮色之中顯得有些單薄,離音見他睡了,不忍心叫醒他,回頭示意宮女遞了披風,輕輕地為他蓋上。

遣走了所有的宮人,她獨自坐著煮茶,滾燙的茶水咕咕直響,茶香四溢,混合著清風蓮葉雨水的味道撲麵而來,整個人都清爽了不少。不知不覺,外麵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纏綿而溫柔的秋雨。

也就一刻鐘的時間,尚軒便醒了。其實他睡得也不安穩,耳邊是滴滴答答的雨聲,似幻似真,像斷斷續續的琴聲擾得人心亂如麻,湖麵的風吹來整個人很容易就醒了。

離音見他身上的披風滑落了,忙起身給他拾起,剛想再給他蓋上,便對上他迷蒙的雙眼。他的眼睛含著血絲,從前的清澈裡平添了厚重,看得她移不開雙眼。

尚軒見她一臉的擔憂,努力地露出一個笑容:“好香的茶!想不到音音還有這等手藝。”

離音見他眼睛裡都含著笑,也頓時歡喜了起來。起身給他斟了一杯,端端正正的奉在他手中。

“我以前不懂事,常惹得爹娘頭疼,娘說的名門淑女該學的東西我沒學會,渾渾噩噩在你們的保護下任性了這麼多年。如今,我再什麼都不會,如何能做好你的皇後?”說完,她低頭默默地把玩著腰間的宮絛。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尚軒知道,皇後的生活其實是難為了她。不僅是他不屬於這個皇宮,她的性子,也不屬於這深宮。他身上有著扁舟不係終戀江湖的夢想,她身上有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叛逆,他是在看清結局的情況下選擇此生認命,她卻是在懵懵懂懂中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命運的陰差陽錯讓他們得以相守,這樣短暫的慰藉。

尚軒忽然拉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問:“音音,記得上次我們的對話嗎?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海闊天空,你也一定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這句話,昨日今時,依舊如此。”

他知道,自己已經太貪心了,能夠走到今時今日,上天已經待他甚厚,不能再讓她被自己誤了一輩子。

離音卻笑了笑:“你不要又想嚇我,我知道如今戰事緊張,可是我不怕!死生進退,我都會陪著你。即使有一天我們短暫的分開了,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尋你!海闊天空,你若不陪我,縱使是江山如畫,也不過了無生趣……”

尚軒見她依舊如此執著,便不再言語,搬過她的身子坐在自己的懷裡,把披風給她蓋上。

離音見他終於不再提此事,這才重展笑容:“今古山河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果真有那一天,那也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已經儘了力。”

尚軒不由地將她抱得更緊,望著亭外的瀟瀟暮雨,心中百轉千回。“音音,這一次,我寧願你恨我,恨我一輩子,也不要你陪我國破家亡,退無可退。”他心中默念著這句話。

夜色徹底彌漫了整個皇城,傍晚那場雨一直沒有停,讓人不禁心煩意亂。這時候六宮中也沒什麼人走動,廊上隻有值班掌燈的宮人緩緩走過。

昭陽殿今晚出奇的安靜,因沈玉淑晚膳過後身子有些不適,早早的便歇著了。下麵服侍的人更加小心翼翼,近日正值多事之秋,每個人都是如履薄冰,做事不敢有一點差池。

太後的貼身宮女茗雨正在往香爐裡添香,忽然聽到外麵有嘈雜聲,頗為不悅。掀起簾子輕斥:“太後在休息,惹得她不高興,你們有幾個腦袋?”

一個小太監普通跪在地下,滿是委屈地解釋:“好姐姐,是仙華殿的娘娘冒著雨過來了。奴才說主子已經就寢,可娘娘不信,說定要進來瞧瞧主子的身子有沒有好些。”

茗雨皺了皺眉頭,心裡已經有了計較:“行了,快起來吧,去準備上好的碧螺春。再怎麼也不能讓娘娘在外麵等著。”

說完她立馬笑容滿麵地迎了出去,果然,見林蘊容帶著貼身侍女站在屋簷下,侍女手裡的傘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小雲子不懂事,怠慢了娘娘,讓娘娘久等了。娘娘快屋裡坐,這天涼雨冷的,奴婢已經給娘娘泡好了娘娘愛喝的碧螺春。”

林蘊容見是茗雨,便猜測沈玉淑的真的睡了,卻沒有回頭的打算,她今晚本就是有備而來。茗雨這丫頭不想得罪她還奉好茶,倒得了她的心思。

林蘊容手裡端著剛沏好的碧螺春,聞了聞茶香,嘴角露出一貫的微笑。

茗雨其實挺喜歡這位娘娘的,沈玉淑平日對下人十分嚴厲,總是不苟言笑,而林蘊容性情溫和,對宮中眾人都溫言細語的,很得人心。同是太後,同是名門淑女,一個是權傾天下的相門之後,一個是功勳顯赫的將門之後,一個鐵血,一個溫婉,說起來,她們本來應該是惺惺相惜的一對美人,卻不知為什麼要兵戎相見。

她剛喝完一口茶,內殿裡便傳來沈玉淑的聲音:“茗雨,茗雨。”

茗雨一聽便知主子醒了,忙進去服侍。等沈玉淑出來時,身上還穿著寢衣,茗雨給她披了件外衣。見林蘊容坐在那裡,她也不驚訝,隻是淡淡說到:“怎麼,今晚妹妹有空來我這昭陽殿坐坐,可惜我身子不適,沒能好好招呼妹妹。”

林蘊容習慣了她這樣不冷不熱的言語,同樣客套地回到:“方才我聽聞姐姐身子不適,便冒著雨也得過來看看姐姐才安心。如今看姐姐精神果真不太好,妹妹今晚也睡不安穩了。”

“我親手給姐姐熬了燕窩粥,蘊容廚藝不好,也希望姐姐莫要推辭。”

說完,婢女便把手裡的燕窩粥放在桌子上,還是熱的。沈玉淑也不看那粥,更沒打算喝。

“有勞妹妹費心了。天氣涼了,妹妹沒事兒就早些回宮歇著吧,彆和我一樣感染了風寒,我就不送了。”

她已經如此明確地下了逐客令,可憐林蘊容還能笑出來。她對滿屋子的奴才吩咐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我和你們娘娘有話要說。”

茗雨抬頭望了望沈玉淑,沈玉淑微微點了點頭說:“再去沏壺茶來。”

人都退下了。沈玉淑扶著椅子坐下,出乎林蘊容意外地端起那晚燕窩粥一口一口的吃著:“你的手藝真好,我不像你,我打小就不喜歡這些女人家原本該做的事。或許也因為如此,他從來不喜歡來我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