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蘊容沒想到她竟也會說這樣的話。此刻的沈玉淑,仿佛並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女人。她穿著單薄的寢衣,袖口上淡藍的木蘭清麗可人,襯托出她的容顏更加憔悴。再鐵血的女人,也不過是個女人,在這深宮之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子,臥病在床無一人記掛,深夜冒雨來看望她的,竟是自己的敵人。
也許病中的人內心比較柔軟,沈玉淑才出奇地說了許多。
“他總說,指點江山是男人的事,我卻總是那麼爭強好勝,總想與男兒比肩。我知道她喜歡萱夫人那樣的柔情似水,可我做不到,如何也做不到。年少時,我以為愛一個人可以為他改變自己,後來才知道是自欺欺人,無論我愛得多深,我還是我自己。或者,是我愛得不夠深。”
林蘊容來回撫摸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靜靜地聽著她閒話家常般說出這麼多年的隱忍,心中的情緒也被勾起。
“柔情似水又如何,善解人意又如何?這世上,苦的又何止你一個人。我和他初見之時,他脫口讚曰‘風姿綽約,梨花還解語’,幾十年了,我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後來來了個萱夫人,我便隻能守著滿地梨花渾噩度日。最初還盼著他能回心轉意,日子久了,看著宮裡新人換舊人,便沒了那期盼,所幸,我有孩子。”
“孩子,孩子……蘊容,你心底應該很很我吧,恨我當日讓皇上親征,送了尚律的命……我明白那樣的痛……”
林蘊容眼裡閃過一絲悲痛,她苦笑著說:“說不恨你是騙人的,不過,那也是他的命,死在自己哥哥手裡,總好過死在外人手中。隻是委屈了尚軒,委屈了離音。”
才子佳人,在江山社稷麵前,原本都是委屈的。
燕窩粥已經被沈玉淑喝了小半碗,晚膳她就沒怎麼用,這會兒確實有些餓了。
案上的紅燭被窗戶縫隙鑽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映在白色的絹布上淩亂婆娑。也許是出來受了風,林蘊容忽然覺得頭有些昏眩,不過她還是繼續和林蘊容聊著。
“蘊容,如果此生我們不是愛上同一個男子,我們應該會是很好的朋友。”
“我們都有自己所執著的,我們也都不願意舍棄。姐姐,你後悔嗎?”
沈玉淑有些恍然:“後悔?我哪裡還可以後悔?如果我回頭,並沒有回頭路讓我走。”
她雙眼迷茫,眼睛裡竟含著淚:“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他負了我,我便要他用江山陪葬!這樣,黃泉之下我和他依舊有牽連,下輩子,他依舊要恨我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江山陪葬……一生一世……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們原是一對可憐人。
沈玉淑咬著牙,一下子覺得胸口有些痛,她道是自己情緒過於激動,端起被子喝了一口茶,隻是雙眼依舊癡迷。
“我年少時的夢想,其實很簡單。‘乾枝花的帳,佛前燈的香。象牙花的床上鴛鴦枕安穩放,木樨花的褥子鋪滿床,繡花樣,盼蕭郎。’我聽詞裡是這樣唱的,年少時便對老天許願,希望讓我此生得遇蕭郎,彼此不離不棄。”
林蘊容聽得有些癡了。這樣一個內心溫婉的女子,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妖後”,這一生一代一雙人,到底誤了多少如花美眷。
她不禁脫口而出:“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白頭不相離。”
說什麼家國天下,說什麼恩怨情仇,不過是借口。
萬般堪不破,不過一個“情”
沈玉淑又端起那晚燕窩粥,正準備送到嘴裡,胸口一陣陣痛,手裡的玉碗被抖落。她身上的外衣滑落,整個人扶在椅子上顯得孤獨無助,林蘊容卻依舊淡定地喝著茶,看著她整個人緩緩倒下。
沈玉淑終於支撐不住,癱在了地毯上,地上濕氣很重,浸得她背心發涼,衣衫都濕了。她痛得太辛苦,以至於說話都很困難。
林蘊容悠悠地放下茶杯,斂容正坐,語氣平穩:“姐姐,今晚我真正想對你說的話,就是我想要你的命。”
“這原是我欠你的,隻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我的命?你可以有的理由太多了……”
林蘊容露出奇怪的笑容:“你居然問我為什麼,當年你又為什麼賜死惜夫人?你說為什麼?”
惜夫人?那是多麼遙遠的名字啊。此時,沈玉淑已經不想也不能去追究她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人之將死,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個柔弱女子的麵容,還有那夜聽雨閣的雨聲,和今夜的雨聲一樣,斷斷續續……
她又想起她的孩子,那顆從小被她捧在手心裡的明珠,原本應該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和自己年輕的時候一樣。她明明可以讓她不明真相開開心心地過活一輩子,卻讓上一代的怨恨在她身上延續。
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淚痕,卸了妝的臉依舊風華不減。
林蘊容想,她一生都沒有後悔過,可這臨死一刻,或許是有一絲後悔的。
“其實,那惜夫人也很是死得冤枉,當年,先帝和她,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看到沈玉淑頓時一臉的悲慟和悔恨,繼續說道:“所以,你讓尚軒娶離音,或許,是冥冥之中成全了他們。”
沈玉淑忽然笑了,緩緩閉上雙眼:“離音,不要恨姑姑。姑姑到底做對了一件事。”
林蘊容見她帶著悔恨和喜悅離開,嘴角露出了歡喜的笑容。
“你不要擔心,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的。下輩子,我們不要做敵人了,做姐妹吧。”
說完,她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巧的瓶子,青花白底,一瓶鶴頂紅被她握在手中。
“你我都要他以江山陪葬,如今能共赴黃泉,我真是歡喜……哥哥,蘊容來陪你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任性,再也不會……”
九折屏風上細紋工筆勾勒出一幅朦朧的江南煙雨圖,此時,窗外的雨雖然停了,屋內卻仿佛到處都充滿了雨聲,哀怨而悲涼。火紅的燭火映在鏤空海棠紋的窗綺上,一道道暗影像一處處猙獰的傷口。
兩個女子倒在屏風麵前,名貴的波斯毯上繡著繁複的花朵,在這樣的夜晚散發著詭異的神秘。她們倆人生前明爭暗鬥了幾十年,卻能在死後將一切坦然相對,閒話家常後從容赴死。轟轟烈烈的人生鬨劇,最後竟已這樣的方式結束。
這天夜晚,南唐的兩宮太後同時薨逝於昭陽殿。南唐朝廷對外宣稱,因兩宮太後不甘宮傾之日受人屈辱,為保名節,已隨先帝而去。其忠義和德行為天下女子的典範,死後二人葬於孝陵之旁,得以生生世世長伴君王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