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冷了。初冬的風還算溫和,穿梭在幾乎落光了葉子的古樹間,並無多大聲響。
昔日的陳國公府邸如今已是南豫王府,陳國公喜好奢華,府內之裝潢擺設絲毫不亞於宮中,後來沈家兩位皇後一夜之間薨逝,沈公掛印而去,北周軍隊進城,沈公長子沈青逸便把沈府挪出來命專人修繕作為南豫王的下榻之處,他自己移居淨慈寺,陪伴昔日的永宜公主,不聞朝堂之事。南豫王曾親自請其入新朝為官,皆被拒之門外。南豫王三顧而不得,最終拂袖而去。有人言,沈青逸此舉實在是不知好歹,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今日沈家早已不是昔日沈家,沈青逸拒絕南豫王定無好下場;也有人說,沈青逸這才是真正保全了沈家,伴君如伴虎,一朝樹倒猢猻散,更無翻身之日,沈公子韜光養晦才是上上之策。
此時,南豫王韓青正坐在庭院裡獨自下棋。院子裡大多的樹木都枝葉凋零,隻有他身後的幾株榕樹依舊蔥蔥鬱鬱,宛然有盛夏之色。她身後的紫衣女子靜靜地站在他左側,目光也專注於那棋盤。清晨的陽光很耀眼,樹葉裡散落下的光落在一顆顆瑪瑙棋子上,光彩奪目。古玉雕成的棋盤通透無暇,絲絲光線交錯其上,似是另一個棋盤。
他眉宇微皺,思索了片刻,穩穩地下了放下了那顆棋子,然後端起手邊的茶輕輕地抿了一口。茶已入口,他才又聞了聞茶香,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茶?”
她身後的紫衣女子又幫他添了茶水,緩緩地解釋到:“府中下人說,這是昔日沈公私藏的茶,比之宮中的貢茶還好。奴婢便沏了來,不知合不合王爺的意?”
韓青略帶嘲諷地笑了笑,淡淡地說:“南國的君王臣子終日便把心思花在這等閒工夫上,如何能不亡國?這茶,是好茶。”
紫姝也感歎說:“王爺慈悲為懷,憐憫江南百姓,進城後不傷一兵一卒,可他們未必會真正的感激。說起來,淮陰侯當日開城投降,不做無謂掙紮,倒真是為江南子民著想。否則,不知又要犧牲多少人的性命。”
韓青把玩著瑪瑙棋子,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瘦弱的身影,若有所思。
“他是生錯了時候,若是生逢太平,倒很有可能是個中興之主。”
紫姝想了想,忽然說:“可憐他一夕之間不僅失去帝王尊榮,連母親和妻子也雙雙離去。薄命君王,原來說的就是他這樣。”
韓青驀然回顧,見她雙眼微垂,很是傷感。她倒沒想到他會回頭看她,意識到自己失言,忙解釋說:“奴婢並無它想,不過是覺得這淮陰侯甚至可憐。”
韓青扔下手裡的棋子,不禁大笑。
“今日天氣甚好,紫姝,你陪我出去走走。”
紫姝這才回過神,忙整理衣襟回應說:“王爺,那奴婢去叫侍衛。”
韓青擺了擺手說:“不用,人多反無意思,就你我二人,便衣策馬,看看這京城如今是怎樣一個景象。”
南唐京城自古就是繁華之地,商貿發達,歌舞升平,即使是國敗民衰之時,京城繁華亦絲毫不減。北周皇帝遷都此地後,其宗室貴族亦遷居此城,帶來了北國的技術和貨物,南北互通有無,是以此時,京城的熱鬨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真是一道奇異的風景。街道中,有穿著上裳下群的江南婦人,頭上梳著時下流行的發髻,偶有貴婦人從珠寶玉器店經過,你若仔細觀察她們的眉目,上的還是舊日皇後最喜歡的淡妝。雖是初冬,可依舊是彩衣翩翩,滿地迎香。也有北方女子長袍長靴,胸前掛著銅鈴,腰間佩一長鞭,滿臉充滿了對江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喜愛。
韓青和紫姝各乘一騎,一黑一白,緩行於這熱鬨的街道。他二人雖著便裝,可本身就氣度不凡,南國的衣服也被他們穿出一股英氣,引來許多人的側目和回頭。
“主子,看到百姓能安居樂業,奴婢才懂得主子的良苦用心。”
韓青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沉著聲音說到:“殺伐有時候並不是最有效的手段,天下分離已久,我窮儘半生,不過是希望中原一統,離人無淚。如今中原統一,江山初定,創業容易守業難,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紫姝,你認為,如何才能讓兩國真正血脈相連,不分你我?”
紫姝頓時挺直了後背,望著眼前黑色的背影,心中不由地一震。
他原是如此大好男兒,胸中有萬千抱負,不是個人榮辱,而是這家國天下。
“聯姻?”紫姝脫口而出。
韓青頷首,點頭說:“這就是為何我多番促使我朝宗親和官員娶南國豪族世家女子為妻的原因,唯有子孫綿延,血脈相承,才能真正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此前朝中多有人反對,上奏皇帝應把南蠻子分為三六九等,紫姝,你試想,若果真如此,兩國人再積宿怨,何日才能江山安穩,迎來太平之日?”
紫姝長籲了一口氣,忽然間明白了許多。不知不覺,他二人的馬蹄步伐已經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