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瀲灩地灑了幾許在雕花的象牙床上,床腳刻著的桂花花瓣重疊,細小而精致,下麵放著一雙素白的繡鞋。菱花鏡裡帳影重重,略有些刺眼的光線如同串成了線的水珠,緩緩滑進房內。
窗邊放著兩盆水仙,已經開了幾朵,修長的水仙葉子映在菱形的琉璃格子間,無墨亦成畫。
離音做了一個短暫而悠長的夢。
似乎是多年前一個春天的黃昏,上林苑的櫻花盛開,她和子鳶在湖邊放紙鳶。
天高雲淡,清脆的笑聲隨著紙鳶飛上藍天,彌漫到宮牆之外。那紙鳶越飛越高,最終斷了線。她們兩個孩子隻能呆呆地看著,看著它漸行漸遠,直至無影無蹤。她惆悵萬分,百無聊賴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耳邊隱約聽到遠處有喧鬨聲。
抬頭望去,隔著滿池春水,紛紛柳絮,花影中,三個俊秀的少年騎馬而來。黃衣的是尚徽,白衣的是尚軒,青衣的是尚律,藍衣的是哥哥。騎馬倚斜陽,引來不少宮女的側目。
彼時,是大家最好的年華,每個人都處於錦繡前程的開端,並不知道世事無常,會有那麼多的後來。
那年的櫻花開得很美很美。她站在樹下久了,花瓣飄飄灑灑落滿了雙肩,繡鞋上也沾了幾片。猛地一陣風吹來,櫻花和柳絮皆在漫天飛舞,迷蒙了她的雙眼。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鼓樂聲,想是女樂們在練習。琵琶聲脆,叮咚作響,像碎玉的聲音;簫聲綿長,讓人想起雁過長空,留下淡淡的痕跡;彈箏的人像是倦了,那日的箏聲有些懶然。樂聲穿過宮牆亭台,悠悠地縈繞在她耳邊。
曲子奏來奏去都是同一首,歌女唱的詞反反複複也就那麼幾句。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清晰地記得那天,夕陽照耀下,他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即使隔著亭台水榭,她都能感覺出。尚徽臉上一如既往地帶著淡淡的哀愁,身上的藥香味兒彌漫在滿園芬芳中,並不讓人覺得疏離;尚律總是冷冷的,麵無表情,拒人於千裡之外;尚軒嘴角有淡淡的微笑,任世間滄海桑田,都不能掀起他心中的漣漪;風流倜儻的哥哥渾身散發著自信,衣袖翻飛,卷起了一片少女的芳心。
見他們漸行漸近,她和子鳶也起了玩心,折下了樹上的櫻花,待他們到眼前時,簪在了他們的鬢間,然後轉頭咯咯地笑。周圍的宮女也掩麵輕笑,怕驚了枝頭的黃鶯。
枝頭黃鶯鬨,滿園春色嬈。
迷迷糊糊中,那三個少年的麵容越來越模糊,隻留下櫻花叢中漸行漸遠的影子讓她去抓。
醒來時,屋子裡一陣涼意,已是初冬時節。
大夢三生,她像是傳奇裡古潭深井邊打坐的仙人,悠悠往事千年已過,幻夢初醒,隻留肩上半多殘花。一切的一切,原是萬千劫數中的一個小插曲,並不是命運的儘頭。
拈花向君,所謂何歡?
還是昔日的繁音閣,自己的閨房。觸摸著熟悉的妝台、筆墨、硯台,打開首飾盒,舊日的珠花發釵都還靜靜地躺在裡麵,並未離棄它們的主人。因是初冬,雖然有些冷,卻並沒有生爐子,屋子裡彌漫著熟悉的伽藍香,讓她感覺到一絲絲溫暖。
她穿著素白的裡衣,懶懶地靠在床邊,雙眼盯著玻璃缸裡的小石子看了許久,最後露出冷冷的笑。
“竟還在。那就好。”她理了理耳邊的鬢發,撥弄著水麵上的水草。
費了這麼多心思才進了王府,或者說,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離音望著這昔日無比熟悉的環境,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個陌生人一般,和它們格格不入。
“吱呀”一聲推開門,所見之處花木凋零,露重風冷。她緩緩走到榕樹下的秋千旁,撫摸著已經有些破舊的秋千,心中有些酸楚。
這秋千很久沒有人打理了,繩子的周圍竟長出來一些藤蔓植物,橢圓的葉子順藤而上,許多都枯黃了,最頂端卻留著兩片小小的月牙狀的新葉,惹人憐愛。離音頹然坐在上麵,雙手拉著繩子,腳輕輕地離地,秋千幅度很小地前後搖擺著。
“哥哥,再高一些,再高一些……”
耳邊恍惚還聽見哥哥促狹的笑聲,他從身後把自己高高拋起。杏花帶雨,滿滿地落在她的春衫上。
秋千劃過空中,便灑下萬千花瓣,落得滿地都是。
那是多麼美好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