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堇愣了,她本就是受皇後娘娘之命,一直照料小女君的,不消多言會一直跟隨主子呀。隨即,她聯想到這兩日小女君身上的不同尋常,心裡突地一跳,望向簪纓。
很快,春堇跪下道:“奴婢願一直追隨小娘子。”
若非女君求情,她如今已經爛在永巷了,屍骨有無人收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這份恩情她一直銘記著,哪怕粉身碎骨,也當回報。
簪纓想起了前世,最後陪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春堇。
她何嘗不清楚,春堇和秋葵、陸媼她們一樣,都是皇後挑選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隻有這個姊姊,會在太醫為她割下腐肉時,忍不住避開視線默默流淚。
在那座荒苑裡,隻有春堇會問她,小女君疼不疼?
疼啊。
簪纓扶起春堇,屈身以大禮相拜:“如此,阿纓有一事欲托付阿姊,懇請阿姊為我周全。”
*
簪纓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就這麼足不出門到了五月十五,她坐得穩,東宮裡卻有人坐不住了。
“她今日還是沒來?”
李景煥年前接掌了吏部,監理官吏定品、複勘、陟黜等事,這日他從衙署回宮,看著與早起離開時彆無二樣的空空案幾,腳步一頓。
東宮內侍李薦,一眼便瞧出太子神色不豫,屏著呼吸搖頭。
自從初八那日從玉燭殿回來,太子殿下每一天都要問一遍同樣的問題。
但傅小娘子沒來,就是沒來。
“回殿下,不止東宮這邊沒來,聽聞連中齋那兒,傅娘子也多日不曾去向陛下請安了。陛下以為傅娘子中了暑氣,遣原公公去探望,結果,結果傅小娘子隔著門敷衍了兩句話,麵都沒露……”
李薦覷著太子的麵色,一聲小似一聲。
那位原公公,可是東西六宮大總管,陛下的心腹寵宦,連他都吃了閉門羹,這在往常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李景煥長身玉立在山水圍屏下,手扣蛟龍玉佩,麵沉似水。
他的視線,猶然落在那張空無一物的案幾上。
傅簪纓從小便愛鼓搗些茶食糕點,做完總是最先送到東宮,這習慣多年不改。當年他每日下了學,不等進門,鼻端先嗅到一抹糯甜的香味,便知有隻小饞貓兒帶著點心過來了。
小丫頭饞嘴愛吃甜,可是食多了胃裡又難受,吃不下的,便都送進他肚子裡。
一張食幾上相挨的兩席,她趺坐在旁,稚氣的指尖捏著一枚桃花酥,湊到他唇邊,伸展的柔柔腰肢一如凹彎的細柳。
他不動聲色,她便急,撲閃著長睫,手臂努努地往前蹭。待他張嘴一口吃了,小丫頭眼裡才溢出嬌憨的歡喜,一對小梨渦盛出滿盞的甜。
比嘴裡的糕更甜。
少時為了這眼甜,雖不喜歡女孩子太嬌,李景煥還是願意配合她的小把戲。
可人長大了,對甜食的鐘愛便膩了。
“你人來便是,不必囉裡囉唆帶什麼吃食,孤不愛吃那些。”這是李景煥上個月才囑咐過簪纓的話。
不是讓她不來。
太子輕振衣襞坐在矮塌,眉心蹙起一團冷色。
和誰賭氣來?就因那日看見他同傅妝雪一道出入,便像小孩子似的閉門不出,指望誰去哄她?
再說她何必同阿雪計較?
李景煥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見則安帶在身邊的粉衣女郎時,那種驚豔的感歎:原來一個女子的眼神,除了柔弱,也可以沉澱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孤湛和堅韌。
細問之下,方得知此女生在雍涼之地,母亡後跟著數萬流民輾轉流離了幾千裡路,茹草食莒,風餐露宿,才到得江南。
說起這些經曆時,傅妝雪沒有流露出苦難的神色,熠熠的眼神反而帶著種不屈的天真。
李景煥當下便意識到,這是個與建康所有豪族貴女都不同的女子。
尤其與嬌養在錦繡堆裡的傅簪纓不同。
阿纓的嬌弱,永遠隻是嬌弱本身,天真不能吃苦,守禮卻無情致。
隻不過為著年少時的情分,他一向縱著她。
就是這般,還不乖,還要鬨。
李薦見太子將公文鋪展在案,蘸飽墨汁的狼毫懸在上空,半晌卻沒落下,轉轉眼珠,提議道:“明日便是傅娘子的好日子,不如,殿下備樣物件兒過去瞧瞧傅娘子,想必玉燭殿就高興了。”
依他的想頭,兩個人裡,總要有一個先找台階下去不是?
李景煥卻道:“諸般物儀母後都已備妥,她還缺什麼不成?”
話音方落,一滴墨珠啪地從毫尖落在絹紙上,洇成一團黑。
倒像小時候兜她在懷裡教寫字,笨拙的奶團子在紙上塗出的黑疙瘩……李景煥看了片刻,抬筆勾掉。
他吐息輕道:“再等等。”
以他對傅簪纓的了解,她習慣了依賴自己,是諸事都要與自己分享的心性。李薦說得對,明日是她的大日子,今晚,她一定會忍不住來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