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簪纓走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子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頭腦恍惚。
方才手中人轉身離去時,他仿佛隱約聽見一聲呢喃。
“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這句話寂寥到不祥,李景煥情願是自己聽錯了。什麼樣悲冷無望的遭遇,才會令一個韶華女子發出如此歎息?阿纓說到底,不過是個被寵慣了的小姑娘,她……斷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識追出兩步後,察覺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身上,猛的一個激靈,停下了腳步。
當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著一個小女娘而去,傳揚出去,豈非惹人恥笑?
他與傅妝雪本無一事,一旦著相,不是自認心虛嗎。
李景煥目色深晦地站住,耳邊,是母後在說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撫賓客。他借著整理襟袖的動作,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了,儲君當有儲君的風度。大不了宴席結束後,他去玉燭殿,向阿纓好好解釋清楚。
殊不知簪纓離開華林園後,一刻都未耽誤,拉住趕上來的春堇快步走出鳳妝門。
她沒有走回後宮的那條路,而是沿著漫長的禦道一路向南,貼著宮牆走過皇後的寢宮、走過皇帝的中齋、穿過議政的太極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發從風,有幾縷被吹到她頰上,遮住眼睫,她也顧不得勾下。
宮道漫長,兩側高聳的青牆排山入闥般向下逼仄,簪纓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轎輦,從沒有自己走過這麼長這麼久的路。
走到腳累腿軟,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春堇繼續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會追出來,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堂堂東宮的氣度顏麵自然要顧一顧。李景煥性格的這一麵,說起來其實與庾氏很相像。
正因為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著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頃刻間也顧不上她。
至於傅則安,當然會守著傅妝雪寸步不離地安撫,說不定心裡還怪她不懂事,哪裡會追趕出來。
這些人,大抵都覺得她方才說的是氣話,覺得她離開了華林園,也隻能回到玉燭殿去,所以不會在氣頭上大費周章地追出來。
曾經令人心寒的事實,此時卻成為簪纓的助力,她搶著這片刻的空當,沒什麼阻礙的便來到雲龍門。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馬停留之處。
大司馬自然已經走了,朱牆下立著幾名執戟的守值禁軍,猶處在一種恐怖的陰影裡。
他們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個戎甲長裘,白狼臥履的男人,背後生出一層白毛汗。
麵前忽然飄來一陣香風,守衛們定睛一看,便見一位素發及腰,姝色清絕的小女君出現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發直。
春堇上前擋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枚金燦燦的令牌。
這枚夔紋鳳翼牌,還是多年前皇帝賜給簪纓的,佩此牌,出入內外宮門便可通行無禁。
然而簪纓不是那等輕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宮裡步步留心,金牌雖珍,卻無用武之地。昨日晚間,她特意讓春堇翻找出來貼身帶著,這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場。
守衛們見令牌如麵聖上,雖暗覺奇怪,卻不敢怠慢,拱手行禮,讓出道路。
從雲龍門向東,便是止車門了。
這裡停滿了帶有各氏家徽的軺車,皆是今日赴宴賓客所乘的車駕,其中自也有傅則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輛。
瞧,連車都是現成的。
傅家的車夫認得傅娘子,隻是他載來的明明是大公子與二娘,這會兒出來的卻變成了小娘子,吃驚不解。
簪纓滾了滾乾澀的喉嚨,隻道一句:“宴會出現變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稟告祖母。”
車夫聽後悚然,不敢耽誤,忙放下踏凳請小娘子上車,趕回傅府。
春堇扶著小女君上了車,安頓她坐穩後,忍不住用一種百感交集的目光望著主子。
這些年來,她貼身照顧小女君的起居,從未聽過她說謊誆人。有時春堇甚至憂愁小女君實在過於乖巧,以此柔質,將來麵臨統理後宮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擔得住?
今日之事卻讓春堇感覺,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也不是突然,細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經記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開顏過。
昔日小女君總掛在臉上的那種甜漬漬的笑,不見了。
春堇不曉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會與傅氏女在假山下幽會,以此讓她早做準備,她也不關心,她隻擔心小女君經了這一遭,心裡會不會難受。
那是小女君從小到大欽慕、信賴、追隨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裡把殿下看得多重,心裡把殿下藏得多緊,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說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為過。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禮上,同彆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後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著女君說話……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話還沒完,簪纓轉過雙眸,那裡麵水汪汪的,瀲灩欲滴,卻不見淚。她輕道:“不哭的,最難的一關已過,我不哭。”
“隻是連累阿姊陪我擔風險,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幫你勾銷,不會讓任何人發落你的。”
春堇鼻子發酸,這種時候,小女君還在考慮她的奴契。
簪纓卻是滿心輕鬆,她輕輕掀起車帷一角,近乎貪婪地注視不斷從視線中閃過的繁華街道,肆館商鋪,聽著人喧蟬鳴,嗅著烈烈驕陽曬出的一世夏日況味。
她真的離開那座囚籠了。
接下來,是該去收第一筆帳了。
*
油壁軺車在傅宅的閥閱前停穩,簪纓下車,潔白的襦裙淺淺飄逸,如湧進夏日裡的一蓬清涼雪。
二門上的管事見到本該在宮裡的傅簪纓,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傳。
結果層層遞話,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來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於英厲的長相,螓首扁平,鼻準挺毅,歲月在她唇邊刻出兩道深深的紋理,雖年過七旬,精神依舊稱得上矍爍。
她聞聲而起,墨綠細錦的裾緣在紅木腳踏上劃了個擺,一把蒼老的嗓子連聲問:“阿雪自己回來的?她兄長不曾陪她同回嗎?宴會不當結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宮裡受了委屈?”
一麵說一麵邁步向外迎。
走到門邊,便聽檻外響起一道清軟的聲音:“聽聞祖母身體不適,我回來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纓的身影轉過雕花門,望見老人臉上過於詫異的神情,了然點頭。
“原來祖母心中,隻當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見我才會如此驚訝。”
傅老夫人何止驚訝,這個時辰,她這個便宜孫女理應在宮裡行及笄禮的,怎麼孑然一身地回來了?
她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為何不同道回家,宮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還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氣。
傅老夫人麵沉似水,嘴角下撇。
說起她對簪纓的不喜,非是空穴來風,還要追溯到簪纓的母親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個兒子,長子傅容和次子傅驍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卻是庶出的。偏是這個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敵國容貌出眾的新婦。
這也罷了,傅氏書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說到底是商戶籍,與世家結姻,便該老老實實遵行侍奉婆母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