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退婚約(1 / 2)

庾皇後察覺出這幾人的眉眼官司,惱程氏多嘴,忙將話頭岔過,詢問大長秋:“太子人呢?”

佘信道:“稟娘娘,殿下來後直接入了外席,此刻與男賓都在灩灃亭中。”

聽到這句話,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動聲色掀了掀嘴角。

其餘幾家夫人也都各懷心思:傅氏女及笄後便要嫁入東宮,這是和尚頭頂的虱子,明擺的事。常聞太子與傅氏女青梅竹馬,對其嗬護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婦的成人禮,他連麵都不露一露?

看到現在,眾婦倒覺著今日過生辰的這小女娘零落落的。

雙親辭世,祖母不至不說,好不容易來了個大兄,黏在身邊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這個堂妹都親。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卻是犖犖大方,頗有靜儀,仿佛周遭一切與她都不相乾。

庾皇後能說什麼呢?隻得匆匆找補一句“太子知禮”,即請諸人入席。

肴酪鱗次奉上,樂伎撫弦安歌,開始宴席。

程蘊入席時故意落後一步,輕輕拉住簪纓的手,觸手卻驚覺這孩子手冷如冰。

她詫目而視。

簪纓認出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則安的謝夫人,頷首回以一禮,坐到王太夫人對麵的右首之席。

對於太子在外席那邊,簪纓一點也不意外。

經曆了昨晚的冷遇,憑李景煥的傲性,他肯先來服軟才是怪事。

傅妝雪能來,她也不驚訝。她不怕她來,隻怕她不來。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發生的那一幕到來。

記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過後,在全福夫人為她行笄發禮之前,簪纓飲醉,借著換衣的空當到水亭邊散步醒酒。

正撞見東宮內侍李薦守在假山旁,山後頭傳出的,是太子與傅妝雪的昵昵語聲……

簪纓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計算時辰。

水榭中絲竹交響,奏的是清商樂,長裙緩帶的高髻樂伎在唱《鳳將雛歌》,儂柔婉轉,妙音遏雲。漸漸酒過兩巡,聲樂漸緩,賓客們也可以自在地說話走動。

位列末席的傅妝雪心頭一直悶悶的,向曲橋那邊柳條掩映的灩灃亭望了幾眼,低頭略忖,假作觀園的模樣離席去了。

簪纓收回餘光,拿起酒盞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時,她如期看見春堇在長階下密密的桃葉後頭,朝她隱蔽地揮手。

這是她們一早商議好的,簪纓請托春堇先去假山邊,假借皇後之召,引開李薦,以此確保不打草驚蛇。

辦妥後給她訊號,她便以賞景為借口,邀客人們過去。

萬事俱備,簪纓掐緊掌心,正在開口之際,鳳妝門外的值衛突然麵帶慌張地趨行入園。

及到水榭邊,值衛一個跟頭絆在地上,就勢叩首:“稟報皇後娘娘,大、大大司馬入宮,此時人在雲龍門外,說要向傅娘子賀芳辰!”

傳報過後,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還在縱情品酒,臉色轉瞬慘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大晉隻有一位大司馬。

也隻有一個人,能令闔宮聞風膽寒,那便是先皇後衛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單槍一人連闖三道宮禁,踏入庾後寢宮,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槍痕,揚言:此痕滅,中宮絕。致使這麼多年來,皇後一直不敢修繕那道柱痕。

今日皇後為傅簪纓大辦及笄禮,將娶新婦,這尊本應在京口的煞神又從天而降,卻說隻是為了給一個小女娘賀生辰。

誰能信?

寂寂之中,禦史中丞夫人冒失地開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場中心竅靈通些的婦人,陡然想起那個由來已久的傳聞,神情都不由染上懼色。

簪纓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間沒聽清這一句,隻知自己同這位大司馬素未謀麵,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來給她過生辰的。

她轉望上座。頃刻之間,庾皇後已然色變,髻上鳳釵顫個不休,手指抖了幾抖,才扶穩桌案,眼神裡間雜著憤怒與恐懼。

不言而喻大司馬是來找誰的麻煩。

若在其他日子,簪纓樂見其成。

可今日,她同樣有樁大事要了卻,計劃不可中斷。

阿娘同故去的衛皇後固然有結義的情誼,然而衛司馬痛恨庾氏,人儘皆知,自己認賊作母這麼多年,他不會對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會相幫,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將她與庾氏之流劃為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換個時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錯過這個節骨眼,無人見證李景煥與人幽會的場景,那她縱使說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飾太平的本事,不會對她輕易放手。

變數太多,她冒不起險的。

眼看樹下的春堇揮手發急,簪纓在舌尖一咬,下了決斷,於沉寂的水榭中開口:“大司馬厚意,阿傅銘感五內,敢不領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勞明公進駕,今下園中多貴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願他日再相拜謝。”

言訖,四方視線一同投到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驚異又佩服。

——這種時候,隻怕連皇後娘娘都不敢胡亂拒絕,以免惹火那位橫行無忌的大司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紀,竟能虛與婉辭,應對得宜。

庾皇後慢了半息才反應過來,臉色由寒轉溫,心道她調/教了這麼多年,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著自己這邊,忙道:“對,就按阿纓之言回複,快去!”

那儀門值衛跌蹌著去了。

不一時,回來複命道:“大司馬業已出宮。”一去一回間,中衣儘數汗濕。

庾皇後一顆心終於落回原位,慶幸過後,又生疑惑:那衛家豎子幾時變得這麼省事了,竟當真聽從一個小女娘輕飄飄的幾句話?還是另有意圖?

她審視般看向簪纓。

同一時間,簪纓拂袖長身而起,白衣翩躚,有如流風回雪,言道:“枯坐無趣,水橋邊的景致頗好,阿傅帶夫人們去看一看吧。”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經夠多了,當即警惕:“阿纓,稍後便是你及笄之禮,這會子又逛什麼。”

“吉時還未到,想來無礙。”

簪纓走出席位,“阿傅感謝太夫人、夫人們來為我慶生,年幼禮疏,無何報答,隻好略儘地主之誼。”

“好啊。”程蘊第一個笑應:“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氣,傅娘子必知何處風景好,便勞你引路了。”

有謝家夫人牽頭,餘下的也都願意照顧小壽星的雅興,除了王太夫人等幾位年高持重的誥命大婦,餘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貴為皇後,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實在怕了今天處處不對頭的傅簪纓再鬨出什麼事來,隻好忍著怒意,擺駕隨行。

*

這樣一來,儀隊便壯大起來。

小庾氏才經曆一場驚嚇,正是需要疏緩的時候,帶著女兒也跟隨上去。

不過她雖是皇後之妹,但在按門戶論資排輩的建康,越不過謝氏、郗氏、傅氏幾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後頭。

崔馨看著前頭一堆人的後腦勺,滿臉寫著不高興。

她今日進宮,未嘗不懷著與傅簪纓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個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樣錦破色襦裙,又點額黃,畫靨妝,梳高髻,妝扮一新。

誰料座中所聞,儘是些讚歎傅簪纓貌美質靜、言行得體雲雲,這會子,她又起高調儘什麼地主之誼!

姨母還在後位上穩坐著呢,輪得到她稱主人麼?

正自不爽,崔馨忽聽前頭傳來男女說話的聲音。

初時影影綽綽,她隻當是哪個不省事的小太監在與宮人對食。

陡地卻聽一道低沉的男聲道:“眼圈怎麼紅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腳步一頓,睜大了眼——

她懷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豈會聽不出他的聲音!

她在後頭都聽見了,前方諸人自然是儘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裡有人?

這時又有一道婉約的女聲響起:“不,不曾受委屈。隻是方才見簪纓阿姊氣度優容,寵愛萬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傷身世而已……”

男子靜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