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皇後倒吸一口氣,心罵一聲冤家,果斷轉身,撐著搖搖欲墜的笑容道,“……這裡沒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這一遮掩,反而驚動了假山後的人。李景煥聽出是母後的聲音,不知她主持宴會何以來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這一出來,當頭便見一群釵環熠耀的女賓將自己圍攏。
李景煥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識喚聲“李薦”,四周哪裡還有那混賬的人影?!
隨後出來的傅妝雪,也被眼前的陣仗嚇得麵色發白。
人群把他們堵了個正著,神情彆提有多玩味了。
縱使皇後在前,這些世家大婦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氣,於宗室皇權是敬而不畏,竊議紛紛:
“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會與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還未過禮呢,便與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議論聲中,唯有簪纓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為平靜。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連詞都不變一變的,這話,前世她已經聽過一回。
上一次卒然聞聽,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裡,攪得再疼,還要維持得體的形狀,為大局考慮、為帝後考慮、為太子考慮、為家族考慮,直到捱完整場大禮,再去徒勞地質問。
典禮上,那柄簪入她發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纓不解地想,一個人長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嗎,為何會像剝筋碾骨一樣疼呢?
後來想明白了,隻因她所愛慕的郎君,用著嫌棄一塊舊抹布的語氣,將她輕飄飄地撇下了。
今時今日,簪纓寒泉般的眼眸中僅剩漠然,“太子與吾家從妹好生親厚,不知是何時熟識的?”
一語出口,林中聲色皆靜。
李景煥對上簪纓的目光,呼吸一窒。
這還是自打初八那日兩人鬨彆扭後,他第一次看見簪纓。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張素靨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卻又不一樣,著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卻那麼冷。
仿佛一場白茫茫的大雪,下進他心頭。
李景煥撐著體麵上前一步,“阿纓,聽我說。”
昨夜他在玉燭殿外好說歹說,也沒等到簪纓開門露麵,鬱悶不喜,以至於今日席間就多飲了幾杯。
方才不過是隨步出來醉酒,聽見假山後有人聲嗚咽,原在意料之外,見是傅妝雪,順口關懷兩句,看在傅則安的麵子上。
那句脫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過是氣頭上的話。
簪纓退後一步,沒讓他碰到自己。
這時傅妝雪如夢初醒地跪了下來,“都怪阿雪不識園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請阿姊千萬不要誤會了殿下。”
簪纓含笑看向她,軟軟的聲調:“放心罷,我既不誤會他,也不誤會你。隻是方才聽你說自傷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傷,說出來給我聽聽。”
她二人一個跪,一個站,一個噙淚,一個微笑,隻是簪纓唇邊的笑意寡白得沒有顏色,宛如浮夢,比哭泣更令在場之人動容。
貴眷們雖說是第一次見到傅小娘子,卻覺得她乖巧淑靜,有禮有節,拋開太子妃的身份不提,這第一眼的印象便極好。
反觀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為主地就對她產生幾分不認同。
誰家後宅裡還沒處理過幾個梨花帶雨,倚色邀寵的柔姬美妾呢?
於是乎傅妝雪噙在眼眶的淚珠,瞬間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纓,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煥知道皆因簪纓在意自己,才會連體統也忘了,當著眾多賓客的麵便質問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儀,回頭又被母後說,從中周旋了一句。
與此同時,聽到動靜的傅則安也急急趕了過來。
傅妝雪見了他,始才失聲哭道:“兄長……”
傅則安見她和太子在一處,被眾人神色隱晦地圍觀,腦子裡嗡地一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聽見小妹的哭聲,他的心都要疼碎了。當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聲。
傅則安側身擋住小妹,咬咬牙,對皇後長揖道:“娘娘容稟,小妹實是……是家父的遺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對宮中禮儀不甚了了。若有失禮之處,必屬無心,皆是小臣教導不善,小臣願承罪責!”
聞聽這番陳辭,周遭一片嘩然。
方才不是還說,地上這個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嗎,怎麼轉眼就成了傅氏長房的遺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麼算算這女子的年紀,難道是傅容當年在邊關時……
簪纓目光深黯。
很好啊,為了保護妹妹,傅則安不惜將他一直保守的秘密當眾說出,隻為給傅妝雪一個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長的決斷和氣派啊。
這樣一來更好,她適時地後退一步,神色間滿是無助:“什麼,她是大伯的女兒,大兄為何從未告訴過我?”
眾人聞言,眼色各異。這等大事,傅家人為何要瞞著傅娘子?而且找回來的這個又和太子搭上了線,傅氏雖非一流僑姓世族,可也算積年的書香門弟,弄這一出,是打著什麼好算盤呢?
“太子……”簪纓捂住心口,發紅的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看向李景煥,“也知此事嗎?”
李景煥支吾一聲,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說,頂著一園子客人的視線,幾乎把聲音放到最低:“阿纓,有事我們回去再談。”
簪纓充耳不聞,慘笑著看向庾皇後,“如此說,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纓,太子說得是,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庾皇後的臉色幾乎掛不住,聲音隱忍到了極點,“隨本宮回去及笄。讓諸位見笑了,此間無何事,請回水榭觀禮吧。”
她還想著粉飾太平呢。
簪纓諷刺的目光掠過庾氏,搖了搖頭,當著來賓的麵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屬,傅簪纓千百個難及,我二人的婚約,便不作數了!”
突如其來的一語,不啻驚雷入水。
林中眾人的神色,登時比聽聞大司馬進宮還要驚詫!
程蘊離得簪纓最近,見她說完後身形輕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關注在傅妝雪身上的傅則安,好似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抬目失聲道:
“阿纓,你是想逼死你妹妹麼?!”
庾皇後同樣措手不及,怒視著傅簪纓毅然的神色,她終於發覺,事情有幾分超出了自己的控製。
這一句“不作數”出口,不管這丫頭本意為何,隻怕京城的風向都要變一變。
胡鬨也當有個限度!
庾氏蜷緊手掌,在眾人麵前換了種哀戚的口吻,笑怒不變道:“小娘子,我膝下無女,將你當成心肝兒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十二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罷。你有事說事,有氣出氣,都依著你,可這麼著口不擇言,便不怕傷了為娘的心麼?”
簪纓強忍惡心,眼底燃著涼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銘心,他日必當回報。”
餘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煥上前鉗住她的手腕,眼裡有濃重的失望,有無奈的縱容,眸海最深處,卻是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他的語聲問得很慢,扣著簪纓的力道很疼。
比這更疼的,她也受過。
簪纓直視著那雙曾幾何時百看不厭的鳳目,微顫的左手拔下發頂玉簪,目光與聲音都平靜至極:
“今日因由,諸位見證,傅簪纓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違背,人如此簪。”
玉簪擲在假山岩角,碎折兩段。
她甩開李景煥的手,清風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過人眾,眺望白雲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飛簷,金鑾紫頂。
仿佛立在洛水岸邊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對人間的最後一顧。
這一刻,無人在她身邊。
她隻有自己。
可簪纓並不覺孤獨脆弱,反從心底鼓蕩出一種掙脫束縛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