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廷上連皇帝都平息不下的議論聲,倏然便如雪點落進沸水,一片啞寂。
李豫目光下視,在袖中按住掌心,“王丞相有何高見?”
王逍又含笑遙頭:“沒有,沒有。隨口之言,陛下莫怪。”
可就是這和事佬一樣的姿態,讓李豫陡生厭煩。他看著王逍那張仿佛萬事弗爭的清臒臉龐,憶起二十幾年前,父皇曾領著他的皇兄立於丹墀之上,欲立皇兄為儲君,而王逍的父親——前任丞相王穰,就站在今日王逍的位置上,出口反對,極力扶立他作太子。
隻因皇兄的生母郗貴妃為名門之女,家族勢力煊赫,而他的母族卻微不足道,無所依托。
琅琊王氏不欲分權於高平郗氏之手,於是選擇了他。
說起來,王氏還算是他之所以能成為九五之尊的“恩人”。
可坊間那句童謠怎麼說來著?王與帝,共天下啊……
李豫一言不發地起身轉進屏風,向裡頭的燕殿行去,留給臣工們一個冷默的背影。
老態初現的晉帝脫下腕上的黃檀降真香木珠串,撚在手裡,踩在蜀中紅錦織就的地衣上,走著想著:他們當年擺攏父皇還不夠,今日又想左右朕對繼承人的擇取嗎,到了明日,南麵之君,是否要改姓王?古往今來,曆朝曆代,何曾聽聞世家門閥養兵持政,與君分權的道理……
“太子、太子呢?”李豫念了幾聲,禦前黃門侍郎忙上前道,“陛下忘了,今日天未亮,殿下便去樓玄山接傅娘子了。”
李豫回省過神,似訓又似縱地輕哼一聲:“他是該長個教訓了。告訴太子,今日接不回人,他也彆回來了。”
而後又下諭:“還有,囑咐傅家那叔侄倆,好好地去給纓丫頭賠個不是。弄得清流不像清流,門戶不成門戶的,成什麼體統!”
黃門道是,隨後想到那位一早就等在中齋外,對他哈腰諂笑好話說儘的顯陽宮大長秋,斟酌著替皇後美言道:“皇後娘娘在宮裡備好了朝食,還有清火的雪菊清心飲,陛下,是否過去用膳?”
李豫煩心地揮揮手,他現在一想到皇後在華林宴上出的差錯就頭疼。
他簡直想不通,皇後往常那樣審慎的人,怎會疏失到讓阿纓一個人出了宮去?
阿纓自幼膽小,從未單獨出過宮門,昨夜又是雷又是雨的,也不知她在外麵怕是不怕,吃得好不好,可千萬彆受了風寒。
“令禦膳房多做些傅娘子平日愛吃的備著,玉燭殿那邊也小心候著。”李豫沉鬱地看了眼日影,“不去顯陽宮了,去梁妃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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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黃門侍郎來稟,說陛下即刻要過來了!”
毓寧宮,梁妃蕭氏身邊的女使進殿通報,臉上充滿喜氣。
“真的,父皇要過來了嗎?”正歪在案上百無聊賴學著女紅的羅襦少女撂下竹剪,驚喜起身。
梁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李星烺、二公主濟和與五公主湞和,大女兒已出嫁,這便是那個小的,今年不過十四。
“我就說嘛,就中宮孃孃昨日辦的那個宴會,丟儘皇家臉麵,父皇怎可能不生氣?”湞和公主嘟著小嘴,“早該來多看看母妃的……還有玉燭殿那位,哼,嬌裡嬌氣的,我看走了更好,不必往回找……”
“小五,又口無遮攔,嫌你父皇罰得你不夠多是嗎?”蕭氏開口訓說女兒,聲音卻同大多江南女子一樣柔婉,即使疾言厲色也沒多大威力。
她的一對秋水明眸亦蘊著淮左水鄉的婉媚,望著殿門,“陛下不會來的。”
湞和不信,“怎麼會呢?”
蕭氏垂睫淡笑而已。
她雖日日矩守在這深宮中,對外頭的事尚還曉得幾分。陛下屬意太子,王氏一族卻與她的烺兒走動頗近,其實,王家能看中烺兒什麼呢,不過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這個娘親無用,沒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罷了。
陛下若不去中宮而來她這裡,便等於昭告眾人,太子失了聖心。
陛下向來看重太子,不會如此的。
蕭氏連接駕的準備都沒做,倚在蹙金雙繡隱囊上,思緒一忽兒飄到玉燭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這些年皇後娘娘把那孩子管得嚴,兩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爾在禦道上見了,傅小娘子向她見禮都斂著神,不敢多說一句話。
可她見過那孩子小時候的樣子。
分明是活潑靈巧,雪團一樣的娃娃見人便彎起烏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嬌討果子吃,憨態可掬,討喜極了。
湞和心思粗淺,有句話卻說到了蕭氏的心上:她情願那傅娘子不要再回來得好……
這座深似海的宮庭,宮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倆,不是那樣個柔弱純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數啊。
蕭氏輕輕一歎,二殿外的小內監適時來報:“娘娘,聖駕方才已經到了毓寧宮門口,卻又……折去郭采女的硯香閣了。”
“什麼?”湞和不可思議地跳起來,揮舞著纖髾喊道,“為何啊!”
“小五,收聲,不許鬨了。”蕭氏絲毫不意外,招手讓幼女近前來,溫柔地為她理好弄歪的襟領。
她正想翻一翻經書打發時間,侍女阿嶙從外麵回來,至她身側耳語:“娘娘,太妃苑裡的郗貴太妃又鬨起來了……太妃數日沒看見傅小娘子,發了脾氣不吃不喝,一時叫嚷傅小娘子被壞人抓走了,一時又說闔宮人都想害她,水米不進,誰勸也不成。娘娘看,這怎生是好?”
蕭氏聽後,不免有些頭疼。
這郗貴太妃上了年紀,從前年起腦子便糊塗了,犯起病來胡言癔語,異想開天,如同老小孩兒一般。
整個後宮裡,也隻有傅娘子有耐性兒哄著陪著,能降得住這位老祖宗。
蕭氏問:“顯陽宮那邊不管?”
侍女低聲道:“怎麼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兒子還在蜀地當著王,宮裡哪敢讓她出閃失。聽說皇後娘娘先後派了好幾撥人過去,卻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來,說隻要傅小娘子。”
蕭氏明白了,傅簪纓這一走,往常幫庾皇後省下的瑣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麼?
她揉了揉眉心,扶著侍女起身,“如此,咱們帶上些軟和好克化的糕餅,去看一看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