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向天家討債(1 / 2)

一夜山雨後,滌淨的朝嵐輕籠在行宮殿宇的綺簷青瓦,丹檻炫日,栝柏鬆椿,碧葉一新。簪纓一夜好眠,在軟榻上醒來,下意識先去摸頭上的簪子還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她睡下時,不曾取下那隻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纓的頭皮還被繃得發疼。

“小女君醒了,今日是還想戴著這隻簪子呢,還是換支彆的式樣?”春堇見小女君起身,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纓都不記得昨夜她是何時睡過去的,揉著餳餳的眼,下榻,趺坐鏡台前。

她手指撫過阿娘曾經用過的鳳紐銅鏡,對鏡照麵,一時轉動左臉,一時湊上右臉,將頭頂那隻男人式樣的發鬏看來看去。

半晌,她才不舍地拈下了玉簪,輕輕擱在案子上,抬手鬆散開長發,散披於肩。

“尋個檀木盒好生放置起來,這是我的及笄禮物,豈能天天戴去外頭呢。”

春堇聽出來了,女君這是喜歡呢,隻在心情放鬆的時候,小女君軟儂的嗓音裡才會透出那種小小的嬌氣。

她既覺心酸,又感慶幸,往常千捧萬寵的小女君,想要什麼沒有,昨日偏是禮不成宴不就,連個同她慶生的人都無。

幸好還有大司馬,為小女君補上了這份缺憾。

“還有,”簪纓眸光清明,“我已離宮,姊姊不要稱我女君了,我不是什麼女君。”

春堇說好,拿起梳子為她盤一個精巧的隨雲落雪髻,“那奴婢便喚小娘子。”

親捧著幾套衣衫進門的任娘子,才進閣子便聽到這句話,笑著接口:“那小娘子也千萬彆再喊我什麼‘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棄,便也叫我聲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勞煩伯、任姊姊,當真失禮。”簪纓起身見禮。

她很喜歡任娘子身上的灑脫爽利,這種蓬勃無拘的性情,是她在宮中多年,從未見過的。

說完,簪纓又故作為難:“我喚你姊姊,卻叫杜掌櫃作伯伯麼?”

任娘子大笑起來:“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賣老,他也彆耽誤我青春年少呀!”

春堇聽這位娘子說話實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聲。說過了玩話,任娘子輕斂神色,將外閣間兒的仆婢遣去,說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會上有些動向。”

她便將今早朝中有人彈劾太子等等諸事,告訴了簪纓。

此為廟堂政議,並非庶人可聞。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達得超乎想象,這又切身關乎於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櫃早就留著心眼打聽,那頭一散朝,這邊的消息便傳進了耳朵。

簪纓聽說有耿介之臣彈劾了太子,又有人參告傅驍,丞相還在朝堂上意無意地暗示了一嘴,提醒皇帝,她退婚後便不再是太子妃……目光一睇一睇地明亮起來。

她無意識壓住右臂,低喃:“比我想象中好。”

從當初計劃退婚時,簪纓便清楚,她勢單力弱,又懷璧昭然,想要徹底擺脫皇家,光靠決心是不成的。

杜掌櫃所接管的唐氏商業固然能做她的後盾,可一來,她在宮裡被庾氏愚化教養多年,對於自家的產業、人脈、勢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當時人在宮內,拿不準外頭的深淺;二來,她也不想讓杜伯伯和唐氏直麵皇室的刁難與壓力。

她豈能因為有了後盾,就背靠大樹好乘涼,把一切都丟給杜掌櫃去應對呢?不,唐氏在保護她,她也想儘力地保住唐氏產業。

所以她需借勢,需要第三方勢力的介入,去分散皇宮裡那些豺狼的視線。

那便是王氏了。

簪纓對朝政一竅不通,她壓根不知誰是傅家的政敵,也不懂得世家之間的恩怨爭鬥。隻不過她記得上一世,就在自己幽居蘿芷苑的兩年後,皇帝病篤,丞相王逍多方走動,欲改立二皇子李星烺為太子。

此前在玉燭殿,陸嬤嬤嚴防死守著各類閒言雜語,簪纓就像活在一隻琉璃籠子裡,雖見萬裡長空,卻不知風動雲動。後來被扔到了冷宮,許是覺得她沒用了吧,禁守反而不嚴,她才能從春堇和底下愛嚼舌根的小太監口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猶記得她當時發著高熱,聽到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麼亂臣賊子,隻是單純地覺得,如果東宮換了人,她也許便可以離開蘿芷宮,甚至有機會離開皇宮了。

可惜最後王逍沒能如願。

這也引來了李景煥登基後對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後世家勢力反撲,晉朝陷入內亂,再然後,引發了各地的流民起義。

但不管怎麼樣,王氏不願意看太子得勢是肯定的。

所以聽聞她提出退婚,樂見其成的王氏一定會使些絆子,那麼皇帝也好,庾後也罷,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對付彆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動乾戈地搬空蕤園,也是為了把動靜鬨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許大,此事能傳遍京野最好。然後,她再去西山行宮,利用此地不容忽視的淵源,喚起朝中人記起她與皇室婚約的來曆——那是她阿娘和衛娘娘的約定,與庾皇後的太子並無乾係。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輿論,便更好了。

這些便是她覺醒前世記憶以後,窩在玉燭殿不出門,思索了四五個晝夜才想出來的一步棋。

她遲鈍,幼稚,腦子裡空得像張白紙,隻好一個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後決定試著把水攪渾。

攪渾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卷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飽受非議的白衣、需得讓賓客親眼目睹太子與傅妝雪的事、需得當眾退婚、需得鬨一鬨傅府讓左街右巷聽聞、需得大張旗鼓地去西山行宮……

簪纓知道,這套計劃或許並不成熟,還很可能出現她始料未及的變故,但這已是她動用所有的腦筋,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

——所幸,天不絕人,結果比預料的好太多了。

簪纓神色雀雀地走出寢閣,曲裾如蓮,廣袖生風,她用雙臂用力推開殿門,雨後清新的空氣瞬間湧進肺腑。

是個好天氣。

少女站在翬簷高張的殿宇之下、長階之上,仰麵,用臉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陽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憑一隻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陣風瀾。

這隻是一點小小的變化,卻令簪纓心緒激蕩。

睜開眼,有點點碎金的光綴在她眸底。

這隻是個開始,簪纓在心裡對自己說。事不宜遲,她還要去請杜伯伯列一張賬目單子。

“小娘子去哪裡?”追出來的春堇忙不迭道,“行宮的階子高,當心跌著!”

跟出來的任娘子仔細觀察簪纓的麵色,放輕語氣道:“小娘子是不是唬著了,彆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說,確是太子行事不端麼,此事賴也賴不到咱們頭上。”

“我不怕,”簪纓回頭笑說,“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邁步下階,路過中台的芭蕉叢時,看見這處聚攏著十幾個人。

其中有年輕婢子也有中年仆婦,自覺地列成兩排,當頭的是一名容長臉年輕女使,托著一隻薄銅鏨金托盤,正一麵叮囑眾人務必仔細照料小娘子,一麵下發賞錢。

簪纓在宮中時也見過宮婢們領月錢,隻是她們領的是銀錁子,不像那托盤裡,放的是一貫一貫的銅錢。

她步子頓了頓,走過去,白嫩如蔥的指尖拈起一枚銅幣,有些陌生地在陽光下細細打量。

這些被緊急調來伺候傅娘子的婢仆,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小娘子真容,連忙見禮的見禮,問安的問安。

卻聽這位久居宮闈的小娘子問:“這是五銖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