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們大為奇怪。
後排有個圓臉綠衣,稚氣未脫的小婢,豔羨地偷瞧女公子那張仙子一般的容顏,又聽女公子聲音糯糯的,好似吃過的飴糖糕,心裡喜愛,大著膽子接話:“是五銖錢,女公子怎會不認得錢呢?”
五銖錢是錢幣裡最小的單位,一枚便是一文,三歲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後人,怎麼可能沒見過一文錢呢?
“阿蕪,不可無禮!”
“彆說她,確是我之過。”簪纓輕聲給那小婢解圍。她在宮裡沒什麼機會用錢,此前隻在逢年過節時,見過用玉雕成的五銖錢裝飾,像這樣貨真價實的銅幣,還是第一回摸到。
是啊,她怎麼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錢一文錢地,累積起如今諾大家業。
數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辯人麵獸心,就輕易交出去了呢?
簪纓雪腮繃起一道緊俏的棱廓,舉起銅幣對著太陽,透過方孔,注視碧空上那小小卻璀亮的一點。
她的目光乾淨,專注,沉靜,仿佛一池積水的深潭下有什麼正在湧動,可沒人能看清那是什麼。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像一顆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隻勁薄修長的手掌,虛虛遮在簪纓眼前。
這是一隻指腹與掌心處皆生厚繭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紋淩厲。
簪纓張眸回望。
她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身披長襲的大司馬,沒想到眼前卻是一位褒衣博帶的清雋郎君,穿元錦輕衫,冠墨蓮玉簪。
衣,還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種舉重若輕的氣度,卻與昨晚那氣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們無聲退下,衛覦撤下手掌,低頭告她道:“以後不可直視太陽。”
像長輩在訓誡貪玩的小孩兒……簪纓又想起了昨晚他對她說的那句話,心窩發熱,低頭說“知道了”,又揚起臉問:“大司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過朝食不曾?”
衛覦一頓,這該是他問她的話,今日,她倒不疏遠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隨雲髻上。
簪纓仿佛知道他在看什麼,說道:“我將大司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當了。昨日,多謝大司馬為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隻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言說,正思忖著,餘光裡突然縱進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過來,一隻巨型動物便撲到了她腳下。
衛覦反應極快,在簪纓發出驚叫前抬腳一撥,將那畜生踢到了一丈開外,同時伸手在女孩兒臂上輕拽了一下,防著她跌倒。
兩隻飄逸的大袖卷纏在一處,一觸而分,逸帶黑袍男子嚴嚴實實地擋在梨白曲裾少女麵前,又退避到合適分寸。“莫怕,是你小時抱過的那隻,不咬人。”
大司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麼涼。
那麼他今日應是不怕冷了……
簪纓腦海莫名地冒出這兩句話,呆呆地低頭,才看清那嗚咽蜷縮在幾截台階下的,竟然是一頭通體雪白的狼!
被衛覦眼風掃過,身長逾過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臥在原地,蓬鬆的大尾拖在地麵,不敢一動。
“它是認出了你,想撲過來找你玩。”衛覦目光鎖著她,再次確認,“真沒嚇著?”
這時任娘子和春堇也擁上來,連聲問簪纓受驚沒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們嚇出一身冷汗。
簪纓白著臉搖頭,“何謂小時候?小時……我怎可能抱過狼……”
衛覦眉梢一動,眼底浮現若深若晦的波瀾,“你不記得?”
簪纓越想越奇怪了,她應該記得什麼?
正待詢問,中庭傳出幾人的腳步聲,卻是徐寔和兩名親兵來找衛覦。另一邊,杜掌櫃也早早來看望簪纓,一道過來,結果幾人看見階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還是徐寔最先反應過來,看一眼嚇得臉色發白的傅娘子,忙命親衛把那隻狼帶走。
他身後一個身罩裲襠鎖子甲的青年參將上前,向衛覦拱手,行的是軍禮,稟道:“大將軍,宮裡派了黃門過來,帶陛下口諭請將軍入宮覲見,此刻人在山腳下。”
衛覦的目光還停留在簪纓茫然的臉上,神色莫名,沒回頭問:“來的是誰?”
參將回說,“是禦前總管原公公。”
簪纓還在想著狼的事,聽到這個熟悉的稱謂,遲遲地回過魂來。
她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麵前的紅人,深得宸心,幾乎一刻也離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遠地派出城接人,用的還是“請”,而非“宣”,足以見得大司馬的地位不同凡響。
衛覦懶聲道:“原璁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參將如答軍令般一板一眼:“回將軍,不曾。應是知曉將軍的規矩,那黃門小心止步在行宮範圍之外,不敢多進一步,卑職已讓人在那兒盯著了。”
“盯住了。”衛覦踅身背對簪纓,“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宮一步,跺碎了骨肉送回太極殿龍案上。”
一句話,不疾不厲,逆骨鋒芒卻展露無遺。
無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纓仰望著眼前氣勢陡變、傲岸嶒崚的身影,大開眼界,目光閃動。
那親衛一點未遲疑,領命而去。杜掌櫃嘬了下牙花子,斟酌著對簪纓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帶人來了……就等在行宮外,說是要接小娘子回宮。”
簪纓眸光炯然,轉臉一拂袖擺,“太子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杜掌櫃結結實實愣在原地。
徐軍師不防咳出一聲,連衛覦也轉過頭看她。
杜掌櫃喃喃:“沒、沒過,太子與禦前總管等在一處。”
簪纓點點頭。
其實她的語氣,學是學不像的,和瀝血沙場的戰將相比,她的嗓音太輕柔了、她整個人都太輕柔了,在北地凶悍的頭狼麵前,隻似江南楊柳岸邊的一隻蟬;隻似穿透敵首的血染鐵槍上,沒有重量的一束紅纓。
但就是這樣個柔嫋的小女娘,臉上一絲玩色也無,字字說得分明:“告訴他,我出宮前在玉燭殿落了八口紅木箱篋,讓宮裡儘快給我送來。”
“還有,”簪纓道,“這十幾年來唐記往宮裡進獻上貢了多少東西,杜伯伯有賬冊無有?勞煩您整理出一份單子,一並交給宮裡的人帶回去。”
這一世,她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錙一銖,他們都彆想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