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眼中的所有記憶,都是關於鳩摩羅什和他這個“表妹”的。
她被迫沉浸在這些記憶中,視角不斷切換,畫麵中人濃鬱的感情,也隨之湧上她心頭。
這種被迫感同身受的滋味並不好受,因為這並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還是年少稚童時,他在樹下靜坐讀經,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把一捧白色香花撒在他頭上,快樂地看著他錯愕的神情;他在河邊濯足,她嘰嘰喳喳地跑過來,跟他說著一日的見聞和喜怒,得他偶爾的微笑與回應,便喜不自勝,笑顏如花;他在縱馬飛馳,她在後麵相隨;他在禪房打坐,她過來送糕點;她過生日時,他親自為她雕刻了藍蓮花做項鏈;她心愛的紅珊瑚手串丟了,他柔聲安慰她,為她做了一串新的;她說她隻喜歡清晨時沾著露水的野果,他便頂著熊貓眼為她去摘;她采花時被樹叢裡跳出來的蛇嚇到,下意識地撲進他懷裡,他身子一僵,但還是抱住了她,輕拍她的背……
可是這樣純真美好,兩心相許的甜蜜愛戀,在他決定隨著母親與父親離開龜茲國四處修行,廣弘佛法時,便有了苦澀之味。
離開前,鳩摩羅什沒有和他表妹告彆。
那已長成婀娜少女的王女,後知後覺地聽聞消息,衝過來就想要跟他出宮。她被身旁一眾衛兵死死攔著,依舊執著地想要衝破束縛,隨他而去,甜美的聲音,帶著哭腔。
“表哥!表哥!你等等我!你帶我一起走啊,表哥!”
羅什的拳頭攥緊又鬆開,攥緊又鬆開,眼神閃爍不定,充滿不忍和猶豫。
但終究是直到後方女子的哭喊聲聽不到了,他也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十年之後,時過境遷,鳩摩羅什再次與他美麗的表妹相見。已然變成成熟女子的龜茲王女,比記憶中更有風韻,而他因多年的苦修,健碩的身形枯瘦了許多,麵部的線條也變得冷峻,眉宇間充滿風霜,卻依舊在她眼中看見了不變的依戀。
時逢亂世,成王敗寇,古老的涼州城被一介武夫呂光占據,繁華的龜茲國一朝易主,那不敬佛的武夫,對生長於龜茲的鳩摩羅什這個名滿天下的高僧滿懷輕蔑。他聽聞羅什與他表妹,美麗的龜茲國王女有著青梅竹馬的情分,便著人將他抓來,與她一同灌了烈酒,關在一間密室,想要破他的色戒。
呂光的陰謀終究是得逞了。
鳩摩羅什在密室中念了許久的經,但終究沒有定住自己的心。
和年少時一樣,當那個天人般美麗的表妹下意識地撲進他懷中時,他身子僵住了,但還是跟隨了本能的指引,抱住了她。
密室事件後,他和她締結了婚姻,她成了他的妻子,和他生下兩個可愛的孩子。
成為母親後,她的容色添了幾分莊嚴,身形更為豐腴,雖然青春衰退,卻有一種彆樣的光彩。
他卻很少單獨去見她,幾乎每次都挑孩子在的時候。
他甚至也很少再直視她那雙大而明亮,充滿對他的依戀的眼睛。
連她來找他時,他也總是借故躲避著。
她來找他賞花采果,他說他要讀經。
她來找他品鑒美食,他說他要譯經。
她來找他騎馬出遊,他說要見弟子。
……
她那明亮的眼睛一日日黯淡下去。
她快樂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減少。
他刻意與她疏遠,她雖難過但也不點破,兩人就這麼維持著相敬如賓的關係。
這種平衡還是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在那一天,她去給近日連夜譯經的他送補品,卻在他的譯經室外,聽到了他與他母親耆婆的對話。
她聽到……他把和她的關係比作“臭泥與蓮花”。
“羅什,你最近憔悴了許多。”
“隻是譯經任務繁重,有些疲憊罷了。”
“你騙不過母親,你的塵俗之欲和脫俗之念在內心激烈糾纏著,不分上下,消耗著你的精神,迷惑著你的心智。長此以往,你怕是要被心魔控製,走上邪路。”
“母親,我……我會戰勝我的塵俗之欲,請您相信我。”
“你的表妹,她是個好女人,但她卻不能如我這般,嫁給了佛子,自己也皈依了佛門。她和我不同,我是奉了王兄的旨意與你父親成婚,她是為著熱烈的戀慕,才嫁給她的丈夫,也就是你。若你也同樣愛她,還了俗,當個普通居士,與她做一對平凡夫妻,也未嘗不可。”
“不,母親,我本就是為了成為聖僧而生的,怎能因一個女子而歸於世俗呢?她之於我,不過臭泥之於蓮花,我們隻有□□上的關係,她不會動搖我的心。”
“母親不盼著你名垂千古,隻要你平安快樂。種下什麼因,便結下什麼果,此事乾係重大,你可要再三思量。”
“母親,我不會動搖,她隻不過是……”
——她隻不過是一灘臭泥。
——她隻不過是一灘臭泥。
——她隻不過是一灘臭泥。
她的耳邊不斷回響著這句話,如魔音貫耳。
她的臉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手中的杯盤被她打碎在地,顧不上收拾,她便倉皇而逃。
可是那逃走的步伐是猶豫的,不舍的,一步三回頭的。
她在等他推開門,追上來,向她解釋這些話並不是她所想的那個意思。
可她並沒有等到。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主動與他說過話。
他對她一切如常,沒有特彆安慰,也沒有刻意疏遠,在外人看來,仍然是一對恩愛夫妻。
可是憂鬱的病色,漸漸地從她的心蔓延到四肢百脈,她日漸消瘦,直到芳魂徹底消隕在隨他去往東土的沙漠之中。
鳩摩羅什一直期盼著逃脫呂光的掌控,那一日終於來了。
日益壯大的東土天驕國派兵擊退了呂光和他的軍隊,成了龜茲國新的統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