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誠聞聽,略有些麵紅,四爺端詳著他,才忽地微微一笑。
身側任浮生看見了,心底有些發毛——這白四爺素來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而他跟隨身邊這許久,多少摸透了四爺的心性,這樣的笑,卻並不是好事。
果然,四爺斂笑道:“這件案子水落石出,倒也罷了,隻是黃知縣來鄜州將兩年,據我所知,政績倒也不算出色。”
黃誠才方落座,聞言忙又起身。
四爺靜靜又道:“你不必太過惶恐,若你清白無瑕,自然無礙。”
黃誠已然色變,素閒莊這件事若非那鳳哥兒來到,隻怕又要誤判,——這兩年來他渾渾噩噩,指不定也會做下些類似的錯事,今日白四爺親自登門,自然不是來跟他敘情分的,四爺雖不曾說什麼狠話,然而上麵這話的意思,卻已不言自明了。
四爺見黃誠不言語,複又一笑,起身欲走的當兒,忽然回頭問道:“是了,‘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究竟是何意思?”
黃誠猛抬頭,臉色如冰雪一般——此刻他也清楚了,原來前日,這人也在場。
當時崔雲鬟對他說出“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的時候,兩人距離甚近,隻有秦晨才聽得分明,除此之外,就連跪在旁側的老程都隻是聽了個模糊大概。
當時白四爺大概是在堂外聽審的百姓當中,相隔這許久,他竟能……
然而畢竟此人並非凡俗一流,自不能以常理測度。
黃知縣心中想了一回,澀聲道:“下官那日升堂,四爺也在場?”
白四爺微一頷首,黃知縣看著他淡然的神情,想到方才他所說的話——自己的前程,到底是要丟掉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黃知縣後退兩步,跌坐在太師椅上:“永靖九年,二月十六……”他抬手伏在額角上,似哭似笑般道:“那真是……所有萬劫不複之初。”
這件事埋在他心底,就如噩夢一般,久而久之,卻成了疾患,他本以為自己安然無恙,卻是現在才知道,從那之後,他也病了,整整病了這兩年多。
或許,是時候該把這醜惡駭人的秘密說出來了。
他已經受夠了那如鯁在喉的感覺。
黃誠深吸一口氣,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有兩個書生,結伴自閩地上京參與春闈……”
他閉了閉雙眸,耳畔仿佛能聽見狂風怒號的聲響,眼前亦浮現兩個在雪中蹣跚而行的人影。
那一年初,閩地忽然下了場難得一見的大雪,黃誠跟好友陸本瀾兩人結伴上京,因錯過宿頭,又遇風雪,自然苦不堪言。
陸本瀾素性樂天,仿佛那寒風大雪反壯了行色一般,因見黃誠冷的瑟瑟發抖之狀,他竟突發奇想,因笑道:“黃弟,你瞧我們兩人,像不像那左伯桃跟羊角哀?”
黃誠自然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聽他此刻提起,隻覺十分不吉利,便啐了口道:“休要胡說。”
陸本瀾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誰知一語成讖。
兩人終於跋涉出了雪原,便要翻山過林,因夜間宿在林中,黃誠竟先凍的病倒了,竟無法起身。
次日,陸本瀾背著他往前去,怎奈他的身子也不算好,走了半天,反倒跌了好幾次。
黃誠尚有些神智,便苦笑道:“或許我的命便是如此,這樣下去,怕是誰也走不出去,哥哥還是先去,不用管我。”
陸本瀾哪裡肯答應,撐著又捱了半天,兩個人帶的乾糧也都儘了,冰天雪地,又沒處找吃食,眼見黑夜又臨,隻怕將要凍餓死在這裡。
黃誠苦勸了陸本瀾幾次,他仍固執不肯,拖拽著黃誠前行之時,反一腳踩空,自己跌得頭破血流。
黃誠見狀,掙紮著起身,將他抱住,此刻忽地想起前日陸本瀾玩笑的話,黃誠因大哭道:“哥哥何必這樣?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又何苦再連累哥哥的性命!”
陸本瀾把頭臉上的血擦了擦,笑道:“這話很好,可知我的心也是一樣想法?”
兩人又捱了一日,黃誠已經支撐不住,陸本瀾試著去尋人救命,結果幾次發覺自己差些兒迷了路,因此也不敢再亂走。
黃誠昏昏沉沉中,幾次疑心自己已到黃泉,又被陸本瀾幾度喚了回來,他竟一直都守在黃誠身邊兒。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黃誠忽地嗅到一股極香的味道,彼時他凍餓交加,早就忘了所以,察覺有東西到了嘴邊,且又噴香,便掙紮著張口吃下。
不知是不是有了吃食的緣故,漸漸地,黃誠的病竟好了許多,他隻以為陸本瀾是打了野兔野鳥等物烤了給自己吃,因此也不以為意。
不過當他精神好轉之後,陸本瀾把烤好的肉給他吃,自己卻並不吃,黃誠相勸之時,他卻一臉慘白地挪開,黃誠見他動作不便、袍擺下隱隱可見一片血跡,驚問是不是傷著了,陸本瀾卻搖頭不認。
黃誠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隻是死死地瞪大雙眸,望著前方地麵。
任浮生尚一頭霧水,白四爺卻微微蹙眉,雙眸如墨。
黃誠呐呐道:“我不知道……他竟能做的那樣,有一次他沒拿烤肉來,我還問他如何沒有了,那時他的臉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伸出手來,攏在自己嘴邊上,仿佛看到了鬼怪。
任浮生疑惑:“這是為何?我怎麼……”
白四爺卻問:“後來你如何走出來的?”
黃誠道:“我們撐了幾日,我的病漸好了,他卻消瘦憔悴,甚至動彈不得,我對他說,要去打獵……正那幾日雪停,我遇到幾個獵戶,我高高興興回去找他……可他卻不見了,雪地上隻留了那一行字……”
——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