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⑦章
上京閣老府,抱樸草堂。
家主謝惟深捧著一碗蜜水坐著,端得是神閒氣定,與他一同散值歸家的嫡子一人占了一邊,一左一右圍攏在身旁。
麵前的桌案上摞著一堆古籍孤本,還有一卷攤開來的輿圖,他們的視線落在那連綿的山脈上,標注著的小字引得三人紛紛陷入回憶。
數月前。
謝執徐苦讀兩年,終於取得了功名。
二甲進士及第,雖不及他的狀元父兄,可也算是京中一乾公子王孫中的一股清流了。
以前謝執徐同他們胡天胡地,家中念著他年紀最小,貪玩一些是正常的,也不忍苛責他半點。
眼下有了官身,自是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語。
做事不求滴水不漏,起碼不能讓人鑽了空子,憑白生出一些事端來。
偏偏事與願違。
三郎被迫北上,連去處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難以想象這一路過得有多艱苦。
長身鶴立的少年郎君,伸手在輿圖上麵一個地方輕輕畫了一個圈,“此地遠離皇城,不妨從這裡入手……且江州刺史與阿父交情匪淺,倘若我們去信,將三郎的處境知會於他,他看在阿父麵上,或許會伸以援手。”
“二郎,你說呢?”
話音落下,他抬眸望向戳在另一側,默聲不吭的年輕男子。
仔細看,兩人的五官有五六分像,尤其是那一字唇,似若塗脂。忖得人,即使靜靜站在那兒,仍舊是豐神如玉。
這會兒,經謝大郎點出來,謝惟深也覺得自己這二兒子話少得很,整個人文靜的不像話,這樣的性子,其實很容易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他看向謝執聿,“二郎,說說你的想法。”
謝執聿沉吟片刻,溫言道了一句吾與兄長不謀而合。
隻不過在此之前,他就嘗試著避著人,悄悄的做了一些安排。
那時謝執徐作為首輔愛子,本就倍受矚目,浪子回頭考中進士之後更是風頭無兩。
誰也沒想到,馮氏一黨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難。
更沒想到,此次事件的開端會是因為一隻鬥雞。
“如果不出意外,那封信大抵快送到江州刺史手上了。”
謝執広聽得一頭霧水,回過味兒來頗為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家弟弟,“這麼重要的事,你竟一字不提,單單瞞我一人在鼓裡?”
“不是的,還有阿母,三郎,他們都不知道。”
“……”
謝執聿垂眸,他的聲音輕柔溫潤,然吐露出來的每一個字眼都好冷漠,深深紮痛了長兄的一顆心。
謝執広長長歎了一口氣。
他轉開話題,“三郎這遭是被人算計了,我們都知道他心裡不痛快,還是逼著他走,又使了這般不入流的手段,等他醒了,不知要怎麼怨我們。”
謝惟深餘光掃了長子一眼,“現在想這些無用。”
“兒曉得。”謝執広頓了頓,回頭想到,又出聲問道,“二郎你親筆所寫的信,交給三郎又不告知他實情?你怎麼就肯定……萬一他……”
不懂你一番懇切的心意,一把火將信燒沒了呢?
“我是以阿父的名義寫的。”謝執聿遲疑了一瞬,繼而啟口,語氣舒緩,“再者,阿兄莫要忘了,三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隻要他瞧過一眼,哪怕把信毀了,他也有辦法重寫一封。”
日頭漸漸西斜,這頭父子三人湊在一塊兒商量了好幾個時辰。
那廂謝執徐用了晚膳,吩咐阿福架起雲梯,他順著爬上了屋簷。
夜風拂在身上,吹得他寬大的衣袂一蕩一鼓的,阿福站在下麵,抬起頭就看見他孤零零地坐著,看著看著,心口倏地沉甸甸起來,很不是滋味。
“三郎是不是想家了?”
阿福脫口而出。
反應過來,他連忙捂住嘴,但聲音已然飄了上去。
謝執徐的目光一直落在偏西南麵的方向,久久不曾挪開視線,恍惚之間發覺底下傳來一點兒動靜,招得他循著聲兒看過去。
隻見阿福站在朦朧月色裡,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寫滿了擔憂。
看見他轉眸,緊接著高高舉起手臂在空中揮舞了兩下,“三郎快下來罷!”
說著,阿福隨手捏住一隻正巧飛到麵前的醜蟲子,獻寶一樣的給謝執徐看,“這裡的夜晚不僅風大,蟲子還多,一不留神就要被叮出幾個包來,您看,就是這樣小小的一隻,咬人也忒疼。”
“您細皮嫩肉的……”
謝執徐心中不懼,麵上也稍帶著些許不以為意。
但阿福待他一片赤誠之心,他不忍心見對方失望,便一揚下巴,笑著道,“那你可要扶穩了梯子,莫要摔壞了你家細皮嫩肉的三郎。”
阿福被這一笑晃了神,數息後清醒過來,他唯唯應是,趕忙接了人下來,小心翼翼的模樣,差點給了謝執徐一種自己是個甚麼大人物的錯覺。
“三郎,小心腳下。”
謝執徐本來動作就慢悠悠的,打著反正睡不著就在外麵多走走的主意,阿福的聲音一傳過來,他愈發加深了這個念頭,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都不慌不忙。
這般消磨時光,等他踱步回屋,已是月華如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