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甲頭拍著身上的泥,麵麵相覷地往裡走,很有幾分不敢苟同:“不若還是將此事上報給主子。主子在京城自然是呼風喚雨,等工部之事了了,必能為我們報仇。”
“就這麼點兒小事,怎麼配叫主子出手?”賴莊頭哼地一聲。
“以往每年工部來視察勘冊籍賬都未出過什麼事,可你們剛才也看見了,此人就是個禍害。與其放著不知她何時會炸,不若我們一不做二不休提早料理了她!”
他看了看天色,滿臉陰鷙:“今夜恰是東風,給她們備著的那院子,多的是枯樹枯枝的。城裡來的嬌小姐,未見識過泥灶火焰,濃煙滾滾,若是不小心走了水,想誰也懷疑不到我們頭上!”
一人囁嚅道:“這樣不妥吧,莊子裡還有些人,再無聲無息,燃起火了來恐也會被瞧見……”
“都是些老的小的殘的,用來充戶頭的東西,有個什麼屁用?”
那人還待說話,被賴莊頭喝止:“怎麼婆婆媽媽的,誰若不想跟著我賴大,趁早說一聲我便送你們回林州,眾所周知,那裡正缺人手。”
眾人皆低下頭,不敢言語了。
“我看你們是安逸日子過得久了,才會叫這些小事嚇癱!忘了我們兄弟幾個在林州時刀口舔血的日子。”賴莊頭道:“此事便這樣定了。”他隨手指了幾人,“你騎馬去北麵端莊叫那周營派些衙役過來,引開那小丫頭的隨從!你去找那留下做莊主的趙甲商議縱火……”
正是傍晚,暮色沉沉,天幕已然四合,幾人齊齊應了一聲便又散去。
四周寂寂,一個小少年突從橋後的草垛旁跳過來,遠遠地往莊子裡去了。
*
官莊端莊的大道上。,周營熱汗滾滾地順著路行在屯田司監官一行人之後。
今日已走了快一日,若按平日,他乏困異常早就叫隨從抬著自己回去。
但今日……他的視線不由看向前方一道清瘦修長的身影上。
他腰背挺直、步履穩健,光下的半張側臉矜貴勻停。
雖工部眾監工都叫他陸大人,但周營早就聽說了此番太子殿下要來視察。整個天下都是姓陸的,周營又不傻如何不知此乃太子殿下。
一想到太子殿下就在身側,時不時地還要問詢他什麼。周營如何敢造次?便連呼吸的節奏都放輕,隻假裝自己是一隻誰都看不見的鵪鶉。
饒是如此,方行了幾十步,太子殿下轉頭問他:“去年的白簿周大人可有從戶部申下來?”
“白……白簿?”周營擦了擦額角的汗,隻覺得手裡的帕子重有千鈞,他看向旁鎮的下屬,那人如何敢在太子殿下麵前交耳,隻低頭看地,假裝看不見。
四下寂靜,一時無人說話。周營的汗滴到地上砸了個粉身碎骨。
陸珵低眉看他,漆黑的睫微微下垂,神色一絲不動:“每年六月需申報戶部勘造的職田籍賬,上麵標注職田四至、田租準則等,稱之為‘白簿’,當年十月依照此征收地租,給付本地官。在白賬之上,每三年一造黃簿,長期保存。你不知道嗎?(1)”
他神色未辨,說話的嗓音有如春雨低沉悅耳,周營聽了卻隻覺著沉甸甸地如同臘月飲冰,冰冷砭骨。
“下、下臣愚鈍。”他忙跪倒在地上。
陸珵垂眼看他,唇角崩的很緊,一時未語。
一旁的同跟來的王進忍不住罵出聲:“你不是愚鈍,你是愚不可及!你貴為一縣之長,此等土地事宜不正由你打理?知人者明,自知者智。你這般什麼都不知道還敢來親自執事,知不知道今日你究竟耽誤了多少事?”
“王大人所言極是。”周營以頭搶地,頭暈眼花。
他隻覺著自己今日是變著法子挨罵,有苦也叫不出。
他是捐來的官,平日裡有彆人為他鞍前馬後,自己平日裡也隻懂得招貓玩狗,如何知道這些?
這視察職田的事情,本是委派了鎮上官員主管,誰知前一日,他那做伯府夫人的妹妹周茹雪突差了人來。說那位大人讓他親管此事,無論用什麼法萬不能叫工部的人去那靜莊。
是以他就這樣像鴨子似的被趕上了架子。
這才是第一日,周營已然覺著自己快不行了,想想太子殿下還要在此地待上上四五天,一時間隻覺著生無可戀。
好在天色也已經黑儘,太子殿下再未說什麼隻叫眾人歇息了。
今日總算是過去了。
好半晌,周營才被隨從從後麵攙起來,他唉聲歎氣踉踉蹌蹌地往自己的住所走,剛走了幾步,突一道馬嘶停在地頭田埂上。
“周大人!”
周營回過頭去,看見是靜莊的甲頭。他做賊似地瞧了瞧四周有無人,才扶了扶官帽問道:“做什麼?”
那甲頭道:“我們莊頭有事,問周大人借一隊人。”
他說借一隊人,指的自然是縣裡頭的衙差。以往賴莊頭也借過幾次。隻是那是以前,如今這種多事之秋太子殿下又正在南郊,他此刻調了衙差過來,豈不是嫌自己腦袋不夠多?
周營哼然一聲:“沒人。這種時候叫你們莊頭也安分一些,彆沒事找事!”
那甲頭道:“周大人誤會了,這次借人是為了一個女子。”那甲頭下馬來,湊到周營耳前將事說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他娘的會添亂。夜裡縱火,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嗎?蠢貨,不借不借!”
他悶聲拒絕便往回走,方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些什麼,停下腳步道:“你先前說的那囂張跋扈的小娘們,是那李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