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多日的秋雨終於停歇,天氣似乎也更涼了些,趙知縣穿著官服站在院兒裡竟覺得有些冷,但他根本沒工夫回房去加件衣裳,隻瞧著那些在簷廊底下站了整齊兩排的侍者。
他們皆著深黛窄袖圓領袍,腰間有皮革鑲銀束帶,無一不佩劍,無一不神情肅穆,趙知縣單看他們那一身卷雲暗紋的綢緞料子,便不由在心底感歎燕京陸氏,竟連家奴都如此不同。
趙知縣正往那房門口張望著,此時那被臨時叫來掃院中積水的白役“唰唰”掃到跟前來,喊了聲:“縣尊您抬抬腳。”
趙知縣有點煩,但還是往旁邊讓了幾步,正巧劉師爺從月洞門那邊過來,趙知縣一見他,便將他扯過來,壓低聲音問:“那女子醒了沒有?”
“並未。”
劉師爺搖搖頭,“我來正是想問問縣尊,是否要給那女子請一個大夫瞧瞧?我看她傷得重。”
趙知縣摸著胡須道,“本縣原本是想著,此女既然被咱們拿住,如今就在大獄裡頭,咱們又有那山匪的供詞,那她醒不醒的,說不說話也該沒什麼大的乾係……”
“不可啊縣尊。”
劉師爺連忙道,“若是小案,這自當是沒什麼乾係,可如今死的,卻是那譚二爺啊!”
那是何許人物?
誰不知曉那譚氏兄弟深受當今聖上寵信?譚應鵬不明不白地死在堯縣的消息送至燕京之時,聖上必定不會輕拿輕放。
“此案分毫馬虎不得,僅有那山匪的供詞還不夠,這女賊招認才是重中之重!”
“你說得是啊勸之,”
趙知縣歎了口氣,“你可還記得方才在青石灘那兒陸小公子說的話麼?陸小公子似乎與那女子關係匪淺。”
即便趙知縣沒往劉師爺說的那一層意思上想,但就眼下來看,就衝這位陸小公子,趙知縣也曉得自己不能按著自己以往那一套來。
“隻怕陸小公子還不知此女的真麵目,待他醒來,本縣與他明說就是。”
其實在青石灘那兒趙知縣就要回話的,但還沒來得及,那陸小公子便人事不省。
這邊趙知縣與劉師爺兩個正說著悄悄話,忽然房門被打開的“吱呀”聲一響,趙知縣與劉師爺齊齊抬頭,隻見陸驤拄著拐,送那康福堂的老大夫出來。
趙知縣與劉師爺連忙過去。
老大夫一見趙縣令便作揖:“縣尊老爺。”
“裡麵公子怎麼樣?”
趙知縣詢問道。
“箭矢已經取出來了,血也已經止住,隻是公子腳上傷口太多,老朽清理了許久,所以頗費了許多時辰。”
老大夫如實回答。
趙知縣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來一張銀票要給他,一名黛袍侍者卻忽然以手中劍柄抵住趙知縣遞銀票的手:“知縣大人請不必如此。”
這些侍者無一不年輕而五官周正,神情也幾乎都很疏冷,譬如趙知縣麵前這位,對他這個官老爺也沒多點溫度。
“趙大人,好意心領。”
陸驤說著,將一錠金元寶遞給老大夫,大夫忙作揖道謝。
趙知縣隻得訕訕收手,他如何不明白這種毫不委婉的拒絕實則是陸家一向對外的態度。
有時候“討好”這二字也是很難做的,人若不願,你連討好的機會都沒有。
趙知縣又道:“那,本縣讓人帶著大夫去寫方子抓藥。”
“多謝大人,但也不必,我去便好。”那侍者聲音毫無起伏。
趙知縣臉上險些掛不住,隻得又默默收回自己準備招底下人過來的手,讓開條道,目送侍者與那老大夫並肩離去。
再看簷廊裡,兩邊二三十餘名侍者立如鬆柏,那道房門已閉,趙知縣一時猶豫,不知是該在此,還是該走。
陸驤回到房中取出香丸,在雙耳爐中點燃,床上陸雨梧朦朧中嗅到這冷沁微苦的味道,有一瞬他以為自己身在京郊的“無我”書齋裡,但睜開眼,是陌生的靛青紗帳。
“公子您醒了!”
陸驤回頭見此,當即拄著拐一瘸一拐地到床前去,他彎身一麵小心翼翼扶起陸雨梧,一麵對外麵喊:“來人。”
趙知縣本打算走了,卻聽裡麵陸驤的聲音,他看著一名侍者進去,便上前道:“可是公子醒了?若是,快請通傳,本縣有話與公子說。”
門前的侍者卻道:“請大人稍待。”
他沒動。
趙知縣與劉師爺相視一眼,心裡暗自氣悶得很。
房內,陸雨梧抬眼看著那進門來的侍者,“陸驤,祖父他已經知道我不在書齋,而在此地,是嗎?”
少年嗓音有些啞。
“是,公子您失蹤,屬下又不小心摔斷了一條腿,實在心急如焚,所以傳了信給他們,”陸驤跪下去,“若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陸驤萬死難贖此罪!”
這幾十名侍者與陸驤一樣皆出身無我書齋,多年常伴陸雨梧身邊,陸驤自摔斷了腿後,便傳信出去,今日趙縣令等人帶著受傷不醒的陸雨梧回來縣衙不久,他們這些人便匆匆趕到。
“若不是你一再阻攔我去南州,我也不會在此地與你分道。”
陸雨梧一手輕扶在左肩,他接過那侍者遞來的熱茶,垂眸看著陸驤,“你起來,既受了傷,就該好好珍重自身,不要再跪。”
陸驤稱是,由身邊那名侍者扶著站起來,他小心地看著陸雨梧,茶碗裡浮起的熱煙暈淡少年眉眼,他遲疑了片刻,還是道:“公子,如今閣老已經知道,我們還是回京去吧。”
他原以為公子隻是暫時出遊,所以才敢跟著公子出來,哪知公子越走越遠,他作為侍者,卻不敢違背,隻好半道上給書齋傳信。
到了堯縣這地界,陸驤方才明白過來,公子哪裡隻是簡單出遊,他分明是要直奔南州!
“南州已近,我絕不會在此時回京。”
陸雨梧抿了兩口熱茶,嗓子好受許多。
“公子……”
陸驤麵露焦急,“不過是一個已經瘋癲的犯官的一麵之詞,根本不足為信,他說在往南州的貨船上見過周家小姐,周家小姐就一定在南州嗎?何況這都已經七八年過去了,那周家小姐說不定已經……”
“陸驤。”
陸雨梧隻一聲,陸驤刹那斷了話音,不敢再往下說。
“周家一十三口是你與我一同收葬的,”茶煙繚繞裡,陸雨梧凝視他,“你我都知其中並無盈時,那時我便在周世叔墓前立誓,我一定會找到她。”
陸驤如何不知呢?
他比公子大了八歲,當年公子才八九歲時,他也有十幾了,周家遭逢大難,周大人與家仆一共十三口人的屍首無人收殮,還是公子用光自己所有的壓祟錢讓他去買了個方便才全了周大人身後的尊嚴。
“公子,可是人海茫茫,你們相彆數載,人麵已改,萬一找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