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聊了會兒,不知不覺說到小時候。發小就是這樣,長大後各有各的事業,敘舊總是免不了回憶共同擁有的那一份童年。
陳爭上小學時被狗咬過,非但沒有因此害怕狗,反而有了馴服天下狗的宏圖大願。梁嶽澤說起這事就忍不住笑,“你剛當警察那會兒,我還以為你是警犬隊的。”
陳爭也笑了,當初他還真有過去警犬隊輪崗的想法,被隊長臭罵一頓,從此便“焊”在了洛城市局的刑偵支隊。
掛斷電話前,梁嶽澤又忍不住嘮叨,不敢提讓陳爭離開研究所的話了,隻叫他自己開心點,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想,有空的話養隻狗做伴兒什麼的。陳爭一一應下來。道彆後,陳爭坐在沙發上放空,忽然想到省廳在竹泉市直屬管轄的其實有兩個單位,除了他所在的研究所,還有警犬培育中心。
全省的警犬都在這兒繁育、訓練。比起刑事案件心理研究所這個作用不大的部門,警犬培育中心是實打實為一線隊伍輸送精英的單位。
陳爭一時興起,打算找個時間去警犬中心看看。
警犬中心管理嚴格,輕易不會讓外人進去,陳爭好歹算是同一係統裡的人,提早向中心打了申請,工作日一早就開車過去,在園區外就聽見一聲聲精神的犬吠。
中心的負責人在洛城特警支隊待過,和陳爭有幾分交情,親自來迎接,“陳隊,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麵。”
陳爭笑道:“已經不是陳隊了。”
負責人連忙改口,“陳主任,陳主任!”說著,負責人領著陳爭向訓練場走去,撿些客套話說:“其實竹泉市挺好的,你彆看他隻有洛城一個區那麼大,但是適合生活啊,像咱們這種年紀上去了的,來這兒落腳真是不錯……”
陳爭點頭,不作反駁。負責人健談,一路上就沒讓氣氛尷尬下來,到了訓練場,犬吠震耳欲聾,也不用他再繼續找話題了。陳爭抬眸看去,忽然一怔——闖入他視野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而這身影卻是他絕對想不到會出現在這裡的人。
小超人冰粉那個對他“強買強賣”的男人。
和做小販時的吊兒郎當氣質截然不同,男人此時身著黑色作訓服,身板格外挺拔頎長,汗水從他似乎長了一些的寸發裡流淌下來,被上午初生的太陽照得閃閃發亮。三隻勇猛的德牧在他的指揮下在器械上飛馳,他也與它們一同奔跑,像頭迅捷的獵豹。
陳爭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這人怎麼會在這裡?但仔細一看,那的確就是忽悠他買冰粥的男人沒錯,那麼有辨識度的外形,不過幾天沒見,他不可能看錯。
負責人注意到陳爭的視線,笑道:“那是我們這兒新來的訓犬員,不錯吧?哎,就是待不長。”
“待不長?”
“省廳來的,他們隊長罰他來提高思想覺悟。”
警犬們完成了一項訓練,人立起來討賞,男人彎下腰,挨個握手,聽不清在與它們說什麼。陳爭有些意外,“他犯了錯?”
“應該不是什麼大錯,不然也不至於丟我這兒來。”負責人說:“我聽他們隊長的意思,是想磨磨他的性子。具體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清楚。省廳的機動小組,那牛逼的,我這級彆也打聽不到。”
陳爭再次看向男人,心中的好奇更多。省廳機動小組是個很神秘的部門,主要由刑警和特警組成,包括情報、網偵等精英,處理省內重大突發案件,各市重案隊難以偵破的案子也由他們著手,還會與其他地方的機動小組聯合行動。
男人坐在地上,被警犬撲了個滿懷,他抱著警犬的脖子,笑得看不見眼。從陳爭的視角看去,男人身上沒有任何受挫的陰霾。那他是為什麼被機動小組“流放”到警犬中心?
負責人吹了聲口哨,正在休息的警犬們豎起耳朵,歡快地朝場邊跑來。男人也站起身,走了幾步,看見陳爭。距離較遠,陳爭沒有完全看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覺得他似乎頓了一下,和自己一樣對這場見麵感到驚訝。但男人那細微的反應稍縱即逝,他抬起手,從容地揮了揮,小跑起來,不像訓犬時那麼快,但放鬆的身體更顯盤靚條順。
很快,男人就來到了場邊,先與負責人打招呼,“王隊。”接著轉向陳爭,露出刻意的訝然,“哥,你怎麼在這裡?”
男人拙劣的演技讓陳爭有些想笑,不等他開口,負責人說:“原來你們認識?”
男人笑道:“算是吧。”
負責人對陳爭道:“陳主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啊,剛才怎麼還跟我打聽小鳴的來曆呢?”
陳爭欲辯,卻見男人投來頗有興致的目光。
負責人笑著擺擺手,“那正好,我還有事,小鳴,你帶陳主任四處看看?陳主任也是愛犬的人呐。”
負責人一走,男人抱臂打量陳爭,“陳主任?”
陳爭迎著他的目光,“機動小組的小……ming?”
男人說:“鳴寒。”
陳爭下意識皺眉,情緒被一個字眼牽動,連眼色也冷了下來,“哪個han?”
“寒冷的寒。你以為是哪個字?”
陳爭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調整,低聲念了念:“鳴寒。”
鳴寒又牽起唇角,“我還不知道陳主任叫什麼。”
“陳爭。”
“精武門的陳真?”鳴寒手上比劃兩下。
“……爭鬥的爭。”
“噢。”
犬吠此起彼伏,鳴寒指了指不遠處的建築,提議去那邊坐坐。陳爭說:“你的辦公室?”
鳴寒答非所問,“陳主任今天真是來看警犬?”
陳爭瞥他,“不然?”
“怎麼我覺得,你對我比對警犬更感興趣?”
陳爭笑了聲,“前一周還是賣冰粥的小販,說不定衛生資質都沒有,下一周就成了警犬中心的訓犬員,聽說以前還是機動小組的,是你你不好奇?”
鳴寒捂著心口作痛苦狀,“我以為文職都很懂人情世故,我遇到的這位怎麼一來就戳人痛腳?”
陳爭想了想,覺得自己是有些失言。他與這鳴寒不過見過幾麵,按理說,還是應該客氣客氣。
“不好意思。”陳爭道。
鳴寒作意外狀,“那我反而要不好意思了。”
樓裡比戶外安靜,但空氣裡仍舊飄浮著警犬的味道,鳴寒拿出自己私藏的運動飲料,“陳主任是想來領養一條退役犬?”
陳爭搖頭。鳴寒又問:“那是?”
這問題把陳爭問住了。他並非沒有答案,但很難告訴一個方才知道姓名的人——近來越發感到壓抑,想要親近親近這些不會說話的戰友。
就在他緘默時,鳴寒忽然湊近,“難道陳主任是衝著我來的?”
陳爭倏然撐起眼皮,近距離看著鳴寒那張頗有衝擊感的臉。
鳴寒自顧自地“講道理”,“你吃過我的冰粥,念念不忘,忽然有一天,攤子上換人了。你一個刑警——雖然是文職,一查,發現我真正的工作是警犬中心的訓犬員,所以……”
陳爭擋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眼皮很輕地跳了跳。
鳴寒浮誇地大驚失色,“我臭到你了?”
陳爭拍了拍身上的狗毛,不打算留情,“嗯,一股狗味。”
鳴寒拉起衣服嗅了嗅,不太確定,“還好吧?這是正義的味道。”
陳爭沒忍住笑起來,這麼一打岔,他心頭鬱結著的那些東西也散去不少,“那是你親戚?”
沒明說誰,但鳴寒了然,“超哥是我朋友,我這不剛被發配到竹泉市嗎?順道去看看他,沒想到就被他拉去當苦力。”
據鳴寒說,小超人冰粉的攤主叫劉品超,和他關係挺鐵的,半個月前劉品超家裡臨時出了點事,他就成了那個臨時看攤的人。
這話其實沒什麼破綻,但陳爭一個前刑偵隊長,聽得滿耳朵疑問,鳴寒是機動小組的人,駐地在洛城,怎麼和竹泉市的一個小販稱兄道弟,關係好到幫忙擺攤一周?
說不定是鳴寒的線人,又或者劉品超本身就是機動小組的成員。但陳爭沒說,繼續聽鳴寒胡扯。然而鳴寒點到為止,不說自己,卻把話題轉移到陳爭頭上,“陳主任,你們研究所好像挺閒?”
陳爭說:“看來閒職單位這個名頭已經傳到你們機動小組了。”
鳴寒搖頭,“陳主任正值壯年,不至於在研究所養老。”
陳爭將話題拋回去,“我看你也不該在這兒浪費光陰。”
鳴寒“嗐”了聲,“這不是犯錯誤了嗎。”
“什麼錯?”
鳴寒眼神忽然變得狡黠,“那你呢?犯了什麼錯?”
周遭安靜下來,陳爭八風不動,兩人安靜地對視。須臾,陳爭站起身來。鳴寒說:“這就要回去了?”
陳爭向門口走去,“不打攪鳴先生工作。”
去警犬中心這一趟,因為突然殺出個鳴寒,過程算不上美妙。但大約也是因為鳴寒,陳爭長時間繃著的神經微微一鬆。這個頗有來曆的男人嘴上很欠,行為也不失古怪。陳爭過去是很擅長交際的人,來到竹泉市之後對誰都客氣疏遠,久而久之,那些負麵的思緒就像是陳舊的灰塵,越積越多。嘴欠的話,隻有對嘴欠的人才說得出,幾天之後陳爭還在回味和鳴寒那些不算激烈的交鋒,琢磨出一絲樂趣。
警犬中心的工作大約不輕鬆,鳴寒沒再來過小超人冰粉。10月之後,天氣轉涼,小吃巷的小販們開始上秋冬季節的熱食,涼拌菜這種食物按理說隻有夏天生意好,但小燕涼拌的生意一年四季都不錯。
陳爭有陣子沒去小吃巷了,這天許川找他討論一樁案子,越說越激動,耽誤了下班時間。經過小吃巷,陳爭打算去買份炒飯,卻見人們圍聚在一起,正在討論什麼。
再一看,往日客人最多的小燕涼拌隻有一個用於占位的空推車架子。
陳爭走過去,聽見人們說——
“這都三四天了,怎麼還不出攤呢?”
“會不會是休息了?我看她春節都在擺攤呢,這麼久也累著了!”
“我知道燕子,她這麼勤勞的人,就算休息也休息不了這麼久!”
“難道是出事了?”
陳爭和小燕接觸不多,但記得幫她撐傘的那次,聽她說過:“我們這些討生活的,再大的雨也要出攤啊,不然怎麼賺錢?我想趁年輕,把後麵幾十年的錢都賺了,你知道,我們這種個體戶,隻能靠自己養老的……”
小燕確實不像會一聲不響休息的人,陳爭心裡微沉,刑警的嗅覺讓他嗅到一絲案件的味道。
“你們誰知道她住哪裡?”有人說:“我看還是報警吧!”
大家議論了半天,終於有人舉起手機,“我來打電話。”
陳爭顧不上買炒飯了,站在人群裡,和其他居民一起等著民警的到來,其間又聽到人們八卦,說有些小販看不慣小燕,覺得她搶了自家的生意,老鄭老伍還想找她麻煩來著……
市井閒話一說就沒完沒了,陳爭一直聽到民警趕來,和物管一起朝小燕家走去。
小燕家嚴格來說不算在楓書小區內部,是當初沒有拆的一批老房子,後來被小區圈到了裡麵。老房子沒有電梯,僅六層,小燕住在其中一個單元的4-1。
狹窄的樓梯和走廊擠不下那麼多好奇的居民,民警苦口婆心地維持秩序,陳爭沒能擠上去。不久,樓上傳來驚叫,人群潮水一般往樓下擠。有看到了現場的婦人恐懼叫喊:“嚇死我了,人,人都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