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肅身子一天天地虛弱下去,太醫也瞧不出病症,一切還是歸結於他太過操勞。與此同時病倒的還有二皇子衛奇,他在某次下學忽然暈倒,摔下台階之後再也沒有轉醒,始終纏綿病榻。於是帝君不在的這些日子宮裡便有了傳聞,說是帝宮原是坐落在上古時期的古戰場,忠烈舊魂已然安養驅散好久,然而如今主殿許久沒有人鎮守,陰靈重新聚散衝擊到了二位皇子。於是帝後召集宮裡長老和大巫師作了三天的法祈求上蒼保佑皇兒度過此關,又鑄了十隻大鼎宰了五十頭豬羊祭祀,寥作心上慰藉。
然而上蒼似乎並不總是垂簾於世上將逝的生靈。向穆與眾侍從整整忙忙前忙後小半載,眼看年關已過,太子的身體卻越來越差了,到最後連走幾步路都成了難事,帝後操勞過度,形容老去許多。二皇子更不必說了,自從那日好不容易從臥榻上醒來之後人一直處於癡傻狀態,好似是那天把頭顱磕壞了,神誌極其不清,二娘娘眼睛都快哭瞎了。
向穆那段日子人也消瘦許多,整日懵懵懂懂,除了給衛肅送藥便是一直握著他的手,和他小聲地講一些話或是回憶他小時候的事。他自己記憶已然發生錯亂,可是仍舊一直努力回想每個細節,不想在腦中錯失一點過去發生的痕跡。衛肅此刻已然失了神采不複往昔風流倜儻,人已經瘦脫相了,唇色蒼白,大多都靠在榻邊抬起虛弱的眼睛看著向穆,靜靜地聽他講過去的事情,或是微微勾起嘴角,眼裡全是對舊日美好的回望。他讓向穆把自己那把淩鈺劍拿來,在虛空中比劃衛氏獨傳“金風玉露”劍法的招式,一麵回憶著那時自己與人連對百招都未曾鬆口氣,如今是再不能了雲雲,一麵讓向穆替自己收好,抬首間又看見那少年的眼淚小溪一樣往下流。
他便撐起半個身子,攬著向穆的肩膀輕輕拍打,寬慰道:“你不要這麼難過,興許是我族舊年間犯下了許多錯,上蒼惱了遂懲罰於我與二弟。若是天意,你也不必難過…”輕輕拍拍對方的臉頰,眼裡歉意深濃。實則他現在已然分不清自己對這少年的究竟是何情意,到現在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有一點愛。然則全身骨痛無比,感覺魂魄一日一日地從體內抽離,怕是時日無多,他想抓住最後的機會與向穆多說說話,於是究竟是不是愛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他隻想讓對方寬心,不那麼每日皺眉不展。他抓著向穆的手將臉靠在對方手背上,柔軟的發絲滑過對方的腕口,他於是很慢很慢地開口,吐出的氣都是涼的,薄薄的:“等我病好了,我就帶你去桃花源。桃花源就和夢裡看到的一樣,沒有邊際的原野上全是紅色的花朶,我站在船頭,你坐在船尾,我們戴一頂鬥笠,撐著竹篙往前劃,我們去桃花源…”頓了頓,“我殿前就養了一株桃花,特彆好看,我很小的時候它也是一株小樹,我喜歡到樹下蕩秋千或是乘涼,它漸漸地長大了,每朵花都有孩子拳頭大小…桃花源裡每一棵桃花樹,都像它那麼好看。我們去桃花源,看到的每棵樹都是這樣子的。”
向穆緊緊握著他的手另一隻手,泣不成聲。他想說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桃花源,也一定沒有通往桃花源的河流。可是他沒有開口,隻是一味地流著眼淚,淚水滴在眼下之人軟軟的發絲上,洇散進那叢烏黑裡,他囁嚅著嘴唇壓抑哭泣,聲音帶了不舍:“好,殿下一定要說到做到。”
衛肅靠在他的手上微微發出笑聲,點點頭,麵上很溫柔很溫柔的樣子,好像是某個平日的午後在縱許幼弟胡說出來的玩笑。兩道眉毛彎成淡淡的漣漪,看得人心醉,想移開目光,又不願那樣放手。看到他這副故作輕鬆的樣子向穆再也忍不住,身子往後靠去一直靠到對方看不到的位置,捂著嘴大哭。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感覺整個世界都是眩暈的,快要窒息一樣難受,那年向逐廷在昏暗的廢殿內掐著他的脖子那種強烈的嘔吐感相比此時簡直微不足道。他哪裡舍得眼睜睜看著麵前心愛之人生命在自己麵前一點點流逝?腦內翻江倒海全是狂風一樣的情愫與眷戀,麵前之人日漸消瘦之態令他不敢深想,這逼得他恨不能立馬死去,早日解脫。
如果可以,他希望上蒼懲罰自己將自己性命奪取,而不是要以這樣的方式去對麵前曾經是那麼神采飛揚風光肆意的兄長兼主人,他的心上人。曾經對方橫劍立馬的模樣還在他眼前,他根本無法麵對與接受那豐神俊朗的對方如今隻能纏綿病榻。他隻能在心裡默默祈禱,祈禱那一切不要那麼快地發生。
那天天氣剛剛放暖,已然是草長鶯飛的春,天空上盤旋幾隻輕巧的飛燕。陽光剛照上一輪,忽得狂風大作風起雲湧,接著就電閃雷鳴下起雨來。雨一直下到後半夜,宮外忽然傳來驚天的噩耗,令所有人都為之呆住。
是帝君身邊之人禦劍而來在帝宮前一下子跪在滔天的雨水裡,放聲怒吼出帝君在外已歸天多時的消息。緣來那時帝君去北地下訪手之人與那掌門起了衝突,派中多人本就不爽衛氏鐵血作風多時,仗著人多勢眾將人困起來全滅了,許多帝君侍衛都命喪黃泉,此一事大概是年關時候就已然做下人都神不知鬼不覺被挫骨揚灰了,藏到現在才被當時困在北地牢獄裡遺忘沒殺而偷偷逃出的衛宮侍衛報出,一下子震驚四座。
衛琢半生叱詫江湖無人能敵,現下被告知居然潦草亡於一派之手,實屬讓很多修士都無法接受。立刻帝宮眾人奮起幾派,一群人自告奮勇組隊殺敵,一群人沉痛哀悼連夜戴孝,一群人唯恐不亂擁立新王,當然衛柯當屬第三類興風作浪者,衛琢並非他生父宮裡沒一個親人更使他無牽無掛,畢竟帝王意外駕崩更可助長他的謀劃,為他前進之路鋪上了一層高高的墊腳石,斬斷了無數帶刺荊棘。
衛柯早就起了逆反的心思隻是苦於一直沒有機會名正言順下手。那天夜晚衛肅骨痛欲裂,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好像在灼燒。此刻春深外頭暖意融融他卻覺得層層森寒直逼心底,終於感覺熬不住後,他讓向穆叫來了此前跟著自己的客卿門生以及侍從。現下帝宮乃是風浪前的平和,每個人都死死盯著王座的位置卻以靜待動,誰都未曾出手,卻誰都虎視眈眈。衛肅本就覺得自己時日無多難以支撐下去,氣息奄奄地跟眾人交代了自己的後事卻隻字未提新王,隻說順從天意違逆不得,眾人皆掩麵而泣不願接受事實。後來他們都走了,衛肅唯獨留了向穆一人在榻前,抓著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走後,你與我母後說擁立五弟…阿和為王。”
向穆頓住了。待在向穆軀殼裡的衛柯聽了此話也頓住了,還沒等向穆咀嚼完此話何意,對方忽得猛咳兩聲,虛弱道:“我方才沒和長老們說,是不想再多生事端。我隻與你說,五弟他…咳咳,二弟性子衝撞過直而少謀,三弟與四弟好文而少武略,隻有五弟,我此前觀察許久,性子雖冷卻善言辭,勤懇善思,雖其年幼,然則文武紮實…是王位之佳選…”
向穆不住哭泣:“不,殿下,你不會有事的…”
“我與長老們或是母後言說,又免不了一番爭論…等我走後你將我的意思轉告我母後…他們總不忍心違背一個死人的遺願…這是我最後記掛的事,拜托你了…”
就在這時門縫間忽然露出一人的半張臉。向穆警覺地扭頭,那人影迅速消失了。實則是衛柯路過此處以為兩人在密謀何事,偷聽隻聽到零星的幾個自己的名字,心生懷疑太子有秘密口諭於自己不利,其後稱帝一直以此來拷問向穆。然而向穆在太子去後神誌錯亂兼有忘靈加持將許多事遺忘,拷問也問不出所以然,這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