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馬進扶桑苑,小黃門縱馬入扶桑苑報信的同時,臨淄王後所居的迎暉閣也響起了細細的喧鬨。
“才從樓下過”“你見了麼?”“好威風,噌的一下撞在黃金樊上,好大一聲。”“怕是地都動了一下罷?”“這竟是匹馬,還是匹越波的龍呀?”
當朝有律令,名馬不出五關,琅琊無大片草場,也無名馬種,王族士大夫亦多用牛羊拉車,這匹威武雄壯,矯健高大的“天馬”無疑為上貢禮品中最引人注目的。
琅琊居崤山以東,臨東海。乃故齊魯之地,多出美婦、絲綢、銅器。
溫文爾雅的氣質亙古流傳,齊女說話聲亦溫軟,呢喃若鶯語。即便是吃驚,聲音也像繁葉底下遊走的風一樣,聽得人心間癢酥酥的。
聽著外頭嬌俏細嫩的嗓音,已過不惑之年的臨淄王後唇畔含笑,自嘲:“還是王侯人家,瞧瞧她們見的世麵。”
服飾她梳妝的,是臨淄王後侄女若阿,她捧著菱花鏡,檢查王後高聳飽滿的發髻之前,額發畔佩戴的黃金蝙蝠山題簪穩否,悄悄讚維道:“恕侄女僭越,議論兩句。陛下頭一回出巡,彆的哪處也不去,隻來琅琊見他叔叔,可見聖寵極矣。從今往後,侄女跟著王後,什麼樣的世麵不能見呢?
王後笑得滿麵春風,也去撥弄步搖之底山題上的垂珠華玉:“哎,什麼叔叔,你這話關起門來說說就罷了,可彆出去招搖。”
說著,起身更衣:“這幾日還有得忙呢。”
祭祀與朝拜乃天家事,諸侯王與世婦接待、選世家獻女等諸事宜按理應由少府、宗正輔佐皇後操辦。
然而今上登基三載,後位空懸,無人主持。
諸事隻得由太後來辦,而太後年事已高,少不得請臨淄王後輔助。
臨淄王後自然是求之不得,連日儘心竭力,熬更守夜,主持宴飲,會同貴婦等,不在話下。
今日扶桑苑行獵因未有女眷參與,太後身體不便,也不用侍奉在前,她方偷得半日閒。
王後才更罷衣,忽然有一侍兒進來,遞了一片名刺,附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王後將名刺拿在手裡,先是有些吃驚,忙道:“還不快請進來。”遲疑片刻,又道:“不要聲張,請到……西麵側殿裡,切莫慢待。”
若阿見狀疑惑:“姑母,來了甚麼貴客了?”
王後望著手中竹片名刺,心中驚疑未褪:“是章華長公主的獨生女。”
“是她!”當世凡高門貴女,無有不聞此名者,齊女若阿也不例外。
若阿早望一睹其風姿,那裡耽得這樣的機會在眼前,忙去扶王後:“若阿隨您去一同接待。她身份貴重,又懸而未定,您二人交談的時候,我可順言娛之,萬一有難,我是小輩,也可從中斡旋兩句。”
臨淄王後聽她說的在理,點首相允,複整衣袍,肅容而赴。
……
世人有成見——楚女渺渺有神,必具纖纖細腰,質若纖柳,神如旖霞。更何況是得今上幼時親口所讚“神女”之人。
臨淄王後和若阿看到朱晏亭的時候,二人皆怔了一怔,未想到對方竟是絝褶玉冠的裝扮,望之敞闊明亮,甚至有三分英氣,隻惜趕路而來,風塵仆仆,未及膏沐。稍掩其華。
朱晏亭一見王後,當即揖禮。
若阿待她行完禮,搶先屈身,朱晏亭忙讓禮。
臨淄王後親手扶朱晏亭起來,指著若阿道:“這是我弟弟的女兒。”
說著扶她坐身側,朱晏亭再三推讓,隻肯坐下首賓位。
王後見她孤身而來,遞的也是私人的名刺,心裡已有幾分計較,麵上不現,隻輕歎道:“上一回見你,你還是個未足十歲的小丫頭,那時候你母親還在,還與我賭六博戲來著,她擲六博擲得最好,總笑我笨拙。音容笑貌,宛然在前……轉眼間,噯,世事何速!”
臨淄王後提起長公主,言語裡唏噓哀傷,倒不是作偽——
朱晏亭的母親與臨淄王是同時封的國,而如今臨淄國喜臨盛事,章華國已不複存焉。
兩相對比,顯得淒涼。
聽說奪國設郡以後,將士不存,臣屬皆泯然庶人,恐怕曾經盛極一時的章華國,如今殘存的所有痕跡就是麵前這個伶仃孤女了。
臨淄王後望著她,目光逐漸柔軟。
朱晏亭眼睫輕閃,似為所動,語氣微哽:“斯人已矣,王後記掛先母,晏亭不勝感懷,銘之於心。”
頓了一頓:“此番不告而擾,有失禮數,請王後恕罪。”
臨淄王後心如明鏡,輕聲道:“好孩子,論親,你還要換我一聲舅母,你能找上門,舅母很欣慰,有什麼難處,你且說罷。”
……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王後從迎暉閣步履急切的走了出來,招人來問:“陛下駕幸扶桑苑,歸來否?”
下人回:“回王後,皇上正與大王等賞玩天馬,據說大將軍敬獻一勇士,正馴服天馬,聖心大悅。”
聞此言,跟在王後身後的朱晏亭麵色微微一白。
王後疾步之下,鬢上步搖微微晃動,她回頭望向朱晏亭。
複詢問:“可否等陛下從扶桑苑回蒼梧台再覲見?禦苑危險,你一個女子,極為不便。”
朱晏亭嘴唇一抿,因為情急,連眼眶亦泛著紅。
劉壁派出的斥候已打聽到李弈前來琅琊,拜見過大將軍之後,就不知所蹤,並未回轉。
李延照一客居琅琊之身,莫名敬獻馴馬的勇士,很不尋常。
上次他曾見過李弈眨眼之間製服雙馬,讚歎過他的勇力。
如此看來,這個勇士十有八九便是李弈。
朱晏亭和皇帝在乘輿上有過短暫交鋒,知其性情莫辨,極難揣測,萬不敢冒須臾之險——若他見了李弈,盛怒之下,下了旨意。
之後再有翻天覆地之能,恐也無計可施。
咫尺之間蘊風雲驟變,亟需止禍於未然!
王後見她神情大變,似有萬般艱難在口難啟,她輕輕咬牙,沉吟片刻,果決道:“交給我來安排。”
……
王後的輜車很快從迎暉閣駛出,車轍滾滾,朝扶桑苑行去。
迎暉閣離扶桑苑並不遠,行出沒有多久,便能看見隨風飛揚的日月升龍旗。
朱晏亭耳邊聽聞車輪之響,心中也咚咚跳個不住。王後的手握著她,覺她掌心冰涼,一片粘膩,輕撫她背,道:“莫怕,好孩子,舅母在呢。”
朱晏亭自長公主走後,遍嘗世態涼薄。
臨淄王後和母親並非甚麼身後交情。
此番前來求她,本沒報太大的希望,原想著若不行,再去尋彆的門路。卻不料她非但無半字推脫,慷慨施援如此,低頭看著她握自己的手,又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