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微望著朱令月頭頂上的發髻,流露出極為豔羨的神色:“令月妹妹,你頭上梳的發髻,真是美妙至極。我從小見的世麵也不小,依我說,莫說章華貴女,就是王女,也沒有你梳的頭發好看。”
朱令月聞言,麵上飛紅,忍也忍不住唇角上揚的弧度:“真的?當真麼?”
王幼微伸手托著腮,雙目盈盈:“是啊,遠視若芙蕖出波,近觀如翠山疊峰,襯得妹妹娥眉若蹙,美不勝收。是哪位巧手梳成的,可否也借來給我梳一梳?”她自顧銅鑒,蹙眉道:“被妹妹襯得,我真像蒲質無鹽一樣了。”
朱令月心生驚醒,鹿眸滴溜溜的轉了好幾圈,道:“這是我自己梳的,練了好多天了。我也隻會這一種……姐姐……嗯……”她吞吞吐吐,顯然是不願意將唯一的發髻給王幼微分享。
王幼微拆了自己頭頂上一支玉發笄,拿在手中把玩著,將冰涼的玉雕貼自己麵上,蓋住嘴角一抹會意的笑容:“原來妹妹有這樣的巧手,我哪會這樣奪人所好,我羨慕得很,白問你一句。”
朱令月自覺心內藏私,對不起她,便如實說道:“我不是托言騙幼微姐姐,是真的。”她悄悄湊到王幼微耳邊說:“悄悄跟你說,這是我阿母帶我去找晏亭姐姐的仆人梳的發髻,聽阿母說,晏亭姐姐小時候就是梳這發髻進宮得的陛下青眼。我梳了個樣子回來,我阿母、我、還有良桃,我們三人一起拿著髲梳了模子放著,我日日對著梳,今日才好不容易梳得好一些。”
王幼微不料輕輕一試,她就透底了,眼睫一垂,掩住眼底驚疑之色,笑了兩聲:“原來還有這樣的來頭,這發髻如意吉祥,是個好兆頭。”她一抿唇,用玉簪輕輕戳一戳朱令月的麵頰:“從前陛下讚你阿姊‘神女瑤姬’,依我看,你比她姿容更勝三分。此番應選,必驚豔君上,到時候不知用什麼好詞誇讚你呢,可是妒壞我了。”
朱令月被她說得粉頰生暈,啐道:“幼微姐姐最不正經,什麼好話也沒有。”說著起身一跺足,走出去了。
王幼微望著她含羞帶怯的背影,目中笑意慢慢涼下來,重新將冰涼的玉簪插回發中。
午後,佳麗雲集,於雅正堂聽女官的禮儀訓導。王幼微刻意不跟朱令月坐在一起,尋了另一個和她門第差不多的吳地貴女呂氏呂嘉毗鄰而坐。
暗中觀察,發現女官十分尊重坐在前排的一個身著煙紫色單裙,披淡桃絲帔的女子,那女子發飾與常人都不一樣,乃是垂曳玉珠,眼含紅寶石,雕琢繁複的金蟬步搖。
這是王幼微第二次看到這樣形製的步搖,上一次——是在章華長公主的發上。
諸女中唯有榮樂縣主有封爵,必然是她無疑了。
留心她身,果見神色懨懨,顯然不大暢快。
王幼微察其宮室方位,暗暗記住。
次日晨起,趁蘄年殿中宮人還不多,約著呂嘉漫步庭中,在靠近榮樂縣主宮室時,悄悄給她說了朱令月發髻之事。
呂嘉大吃一驚:“朱令月這樣有來頭,怕是至少要封個少使罷?”
王幼微眨眨眼,低聲玩笑道:“焉知是個少使?焉知不是皇後呢?聽說,西垂殿根本沒住人,是個幌子,否則陛下為何不肯昭告天下呀?從前陛下小時候見她姐姐梳此髻,驚為天人……男人嘛,長到多大,喜歡的模樣都差不多。這朱令月有幾分像她姐姐,又比她姐姐還要美,怕是來日你我都要俯首稱臣了。”
這邊二人笑語,那宮室窗牖猛地推了開。
王幼微一直警覺著,才聽到一點響動,就拽著呂嘉一溜煙走了。
窗後榮樂縣主殷嬙正晨起梳妝,一字不漏將二人玩笑之語納入耳中,她披發垂肩,雙目通紅,又氣又急,偏偏又沒有看清是什麼人。
隻由那窗開著,對窗垂淚。
良久,與她毗鄰而居的豫章王後胞妹謝白真過來問好,見她形狀,嚇了一跳。拉著她細細詢問,方知是有人刻意而為。
在榮樂縣主的窗前造勢說皇後將出自世家之女,且還是區區一朱氏——若說朱氏朱晏亭也就罷了,她乃公主血脈,血統高貴,不可與常人同日而語。
可偏偏說的是朱恪這尚公主的鰥夫與繼室生的小女子,區區一沒落世家背景,也妄圖來逐鹿皇後之位?
此舉恍若一記狠狠的耳光,非但抽在榮樂縣主的麵上,也抽在所有諸侯王女的麵上。
謝白真何等出身,何等驕縱之人,性子暴烈如火,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手撫榮樂縣主肩膀,安慰道:“莫哭了,不管西垂殿到底住沒住人,既然不是你我,也不會是她們。我這就去絕了這衰女子的癡心妄想。”
當即率她宮人出門,狠拍朱令月之門,砸的整個蘄年殿都聽得一清二楚。
諸女或出門邊,或臨窗畔,竊竊私語,唯唯而觀。
伺候的宮人攔不住,忙去稟報女官和臨淄王後。
朱令月晨起才開門,還沒看清眼前人,不妨就被重重一記耳光,掄得身子都歪了半邊。
登時滿麵紅腫,口角流血,頭頂蓮花髻也被打歪了去,墮在發側。
她既驚且怒,瞪大眼,看清是一身材長挑之女,臨門而立,背光看不清她的麵貌,隻聞到一股馥鬱、淩厲的香味,兜頭兜腦而來。
“你……你豈敢?你是誰?我招惹你了麼?”朱令月氣得渾身發抖,話才出口,淚水就先流了出來。
謝白真微微側首,光線一照,露出半張精致至極的麵龐,小巧下頜輕抬,嘖嘖兩聲“果楚楚令人憐。”說著,伸手便去拽她頭上的發髻。
朱令月一路以來將她頭發奉為至寶,豈肯乾休,拚死相護,屈指亂抓,與謝白真廝打起來。
當下場麵亂做一團,數個女官來嗬斥也拉不住,忙派人再去通稟王後。
謝白真本就為把事情鬨大,因此也不懼怕。
她出身燕趙之地,長挑有力,氣焰囂張,朱令月一土生土長的楚地女,腰纖肘細,哪裡是她的對手。
朱令月片刻就吃了不少虧,好容易梳好的頭也歪的不能再看,飛如蓬草,怎一狼藉了得。
王後聽聞此事,駭然大驚。
蒼梧台雖是諸侯王宮,宮人不多,不比長安未央宮宮規嚴謹,卻也守備森嚴。她日日耳提麵命,囑咐諸女官小心行事,還是被鑽了空子,出了這等貴女相互廝打的醜事。
一問打人的,來頭還不小,竟是豫章王王後的胞妹謝白真,便知事一等一棘手之事,不由得一個頭兩個大。
她匆匆趕到,才至後殿,庭中聞得尖嗓厲吼,勸解之聲盈滿庭戶,一步邁入,厲聲震喝:“都給我住手!”
王後到了,謝白真自然不敢造次,悻然收手,拍了拍手上的灰,轉頭行禮;“拜見王後。”
眾佳麗也行禮致拜。
朱令月頭發也亂了,衣裙也歪了,麵上都是紅抓印,嗚嗚咽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抽噎著給王後行禮。
王後目光掃過謝白真,再看朱令月,氣了個倒仰,當即嗬斥道:“謝白真,你當這裡是你家不成?由得你無法無天?”
謝白真規規矩矩,維持著行禮的姿勢,道:“回王後的話,正因為這裡不是鄙人鄉野之地,是天子東巡幸駕之宮,也是古來最守禮的臨淄,臣女乃敢為此。”
王後納悶不已:“那你說說,你是為何?”
謝白真瞟了朱令月一眼,卻不肯說,放言要見到皇太後才肯說。
臨淄王後一意欲將此事彈壓下來,哪裡想鬨到太後那裡,給自己留下一個無能的印象,便搬出謝白真姐姐來壓她,正勸說得謝白真台鬆口之際——
那朱令月聽出王後話中偏袒,豈肯乾休,自覺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也鬨大才好,跺腳道:“我怕麼,我白白挨了欺負,今日不告到皇太後那裡,我也不肯善罷甘休。”
謝白真當即冷笑道:“王後且莫勸了,等皇太後來再作計較,皇太後不來,我也長跪不起。”
把臨淄王後氣得渾身發抖,直言“皇太後豈是你等想見就能見的?”然而無論她如何威逼,二人都沒有一個肯讓步。
王後一怒之下,直欲將二人驅逐出宮,話到嘴邊,又不敢太得罪謝白真背後的豫章王齊良弼。
眼看場麵就要僵持下去,隻得硬著頭皮,去六英殿向鄭太後問安回話。
……
正逢朱晏亭也在鄭太後處,王後進時,二人氣氛正恰,鄭太後滿麵慈愛,撫著朱晏亭背脊低語“皇嗣”等事。
之後,又令王後不須避開她,直接陳事。
西垂殿的主人呼之欲出——短短數日之內,朱晏亭便已得到皇帝、皇太後的認可,從一千裡迢迢投奔而來的喪母孤女,一躍而成為了炙手可熱的真正準皇後。
臨淄王後喜不自禁,雖也真心喜愛朱晏亭,更重要的是歡喜自己押中了寶,在雛鳳將臨風騰空之際送上最後一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