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強忍喜意,又轉目視太後,將此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鄭太後一聽,不怒反笑道:“我就知道會出事,沒想到這麼快。”
王後一頭霧水:“那太後是見還是不見?”
鄭太後想了想,將目光投向了朱晏亭,忽然說:“我身體正疲乏,懶怠動彈,你去瞧一瞧?也正好見見她們?”
朱晏亭吃了一驚,她雖已位定西垂殿,見過太後,然而齊淩之意秘而不宣,必謀後事。封後詔書未下,三書六禮隻行了納采,無半點名分,何以彈壓?
彈壓得好,必昭示身份,天子未準,提前上位,得罪齊淩。
推而不受,卻等於置太後“身體疲乏”之語於無物,是為不孝,得罪太後。
竟是兩難之局——鄭太後的下馬威果然還是來了。
她踟躕了片刻,站起身來,走到臨淄王後身側,施了一禮,道:“雖願為太後解憂,然臣女年幼無能,恐怕不能彈壓。請借太後金印,借您的威勢,臣女方敢去。”
鄭太後聽她第一句推拒,先是皺眉,後又被她第二句話捧得喜笑顏開,佯作怒顏,笑責她:“你這是巧言令色,狐假虎威。”一麵使人去傳金印。
朱晏亭鄭重其事接了金印,恭恭敬敬雙手托在掌中,隨王後走出了六英殿。
鸞刀所攜的密旨因皇太後說要睹物思人,留在了六英殿,納采的雁璧等物仍舊攜著,隨行而出。
甫一出殿,朱晏亭便對王後道:“勞舅母稍待,片刻即好。”
擇一宮室,入複壁中,換上了鸞刀的宮人之衣,發髻拆解,僅留腦後單髻,以麵衣覆麵。
鸞刀換上她的衣裳,攜西垂殿玉牌,匆匆繞偏僻複道回西垂殿去。
王後見她裝束,驚了一驚。
朱晏亭輕聲解釋道:“陛下還不願昭告天下,還望舅母為我守密。”
“這是自然。”王後見左右無他人,緊握她手道:“那日一見你,便知你將來貴不可言,我果沒有看錯,選的是你,我很歡喜。”
朱晏亭回握她手:“舅母至安危於度外,雪中送炭之恩,晏亭沒齒難忘,隻期來日結草銜環,望報一二。”
“好孩子。”王後目中泛淚,悄悄轉過頭去,輕抬手臂拭去眼角濕潤:“我正艱難,有一樁事呢,等你登位,再來找你。”
朱晏亭大抵能猜到所為何事,輕輕點首。
二人不再言語,一人在前,一人受托太後金印在後,略行一盞茶的時間,到了蒼梧台西北角的蘄年殿。
大事未決,諸女不敢離開,等候在庭中。
聽門外有齊整的步履聲,衣料窸窣之響,都道皇太後將至,謝白真與朱令月雙雙跪拜,殷嬙等貴女也匆忙從房前走來行禮下跪,跪了一整庭。
臨淄王後先走進來,卻讓到了一邊。
而後,一身形容長,梳螺髻,身著宮人服,臉覆麵衣的人走了進來。
將手中所托太後金印,往前輕輕一舉,俯視諸女:“請起罷。”
一聽到聲音,謝白真驟然抬起頭來,正撞上朱晏亭垂下的雙目,那雙半隱於障紗的鳳目流光溢彩,半遮半掩,仍生俯察迫視之威。她渾身上下,唯有一手、單眼未經衣料遮擋,麵衣外露出的一點肌膚,白若羊脂,吹彈可破。
何等宮娥竟有如此姿態?天家之奢竟至於此?
謝白真頭一個拂衣而起,想到自己跪拜一奴仆,便有些羞惱,冷冷問:“你是誰?”
朱晏亭回答:“我是誰都可以。”
謝白真頓生惱怒之心,嗤道:“觀你衣,察你貌,不知是哪裡的宮人。你難道不知道我等的身份?白受我等跪禮,既然看清了,還不速速向我等行禮?”
朱晏亭聞言,卻不惱怒,卻微微一笑:“你就是豫章王王後的胞妹,謝白真?”
謝白真不屑於多言,冷轉半身,拂了拂衣。
朱晏亭道:“你跪下。”
謝白真勃然大怒,正待言語。朱晏亭衣袂微動,緩行一步,手中金印至她眼前。
謝白真先是讓臉,側頰瞬間驚了驚,發現臨淄王後竟對著她的手也屈身作禮,還未平起上身,立時省神過來,了悟這竟非尋常金器,能讓臨淄王後也行禮的,必是太後金印。
黃煌一片之物,直欲抵上麵頰,她眼睛被光所刺,未及多想,已屈膝跪倒,匍匐在地。
朱晏亭眼眸低垂,看她埋下的脖頸:“皇太後宮中人執印至,如同太後親至,你有什麼要說的,可說與我聽。”
謝白真輕輕喘息,慢抬雙目,轉過頭去,看向跪她身側的朱令月:“諸位女官未曾見過,我卻在畫冊上見過,她頭上梳的,分明是逾製發髻,乃昔日章華長公主大婚時所梳的反綰蓮花髻,曾名動長安,天下無二。長公主爵比諸王,封國治事,她的發髻豈是尋常一世家之女梳得?”
朱令月一聽,一張被抓紅的俏麵,登時泛出雪白,忙道“你胡說,這分明是——”
她腦中回想那日去沙渚上令朱晏亭的侍女梳頭的場景,須臾之瞬,回想了一遍,卻發現她那個被囚於沙渚、等待嫁給吳郡守的姐姐,沒有隻言片語定論過這是什麼發髻。
她和阿母隻知好看,竟然因為從沒見過,中了這麼艱險的計謀。
朱令月登時如處冰窟,渾身發涼,著急辯解,卻嘴唇顫抖,不知從何說起。
她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攜印而來的宮人,發現她也在看自己,看不清麵容,隻能看見她的眼睛,眼簾輕輕垂著,其間神態,有些溫柔,又有些哀憫。
她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膝行而前,輕輕抓住她的衣擺:“我不知道,我是中了彆人的計謀。”
朱晏亭移過視線,對著謝白真,語氣漸沉:“她固然有過,這裡是蒼梧台,唯有陛下和太後有權處置她,豈容你越俎代庖?你過當逐。”
朱令月聽她要驅逐謝白真,顯然是站在自己這邊,一口氣終於從喉中呼出來,隻覺一陣欣喜,自下而上,竄至頭頂,歡喜得說不出話。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謝白真,猛地似霜打了一般,不敢相信的抬頭看著朱晏亭,又求助的望向臨淄王後。
王後輕輕搖頭,給了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謝白真唯恐真要因為這宮娥的三言兩語,被驅逐出去,給豫章王和姐姐丟了麵子不說,所謀大事休矣!
當下顧不得許多,叩首謝罪,顫聲道:“請貴人替我回稟太後,罪人年幼無知,不知輕重,一意維護上下尊卑之序,願意受罰,隻求千萬不要驅逐罪女。”
以頭觸磚,磕得砰砰有聲。
朱晏亭等她磕了一會兒,才道:“然……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念及你出於好意,維禮定分,雖然也有僭越之嫌,然而其情可恕,隻罰你手書禮經,暫且留用。”
她說完,輕輕袖了金印,回轉一步,似想起什麼似的,側過身,道:“章華朱氏朱令月逾製,不能留選,驅逐吧。”
朱令月笑容僵在麵上,先是泛紅,繼而僵白如死,不敢置信的望著朱晏亭,伸手緊緊抓住她衣擺。
“不,我……我是被陷害的?”
朱晏亭輕輕問她:“你是被怎麼陷害的?”
朱令月身上猛的一顫:“她不告訴我這是逾製的發髻,我也不知道。”
朱晏亭似耐心好得很,依舊輕聲細語,溫文和氣:“是誰?”
“是我姐姐朱晏亭。她遭陛下所棄,包藏禍心,嫉妒我能前來參選……她、她才是罪人。”
朱令月說完,看著麵衣外那一隻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狀,一點一點,將衣擺從她手中攥出來,拂袖而出,留下冷冷一句“立即驅逐,永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