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景朝側目望去,隻看到沈柔仰著頭,望著房頂。
可是這樣並不能使眼淚真的倒流回去。
她那幾顆忍不住的淚,還是緩緩地順著淚溝淌下來,晶瑩剔透地掛在臉上,欲墜不墜。
太陽的光一照,淚珠便閃爍著晶瑩的光芒,如同荷葉雨露,美不勝收。
衛景朝看的分明,心下微微怔然,便問她:“你哭什麼?”
沈柔抹了抹臉,低頭道:“沒什麼。”
她哭什麼呢?
沈柔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更不知道從何處說起。
這一刻,她哭的東西太多了。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卻遭到飛來橫禍,一朝陷入泥沼。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連自己的名字和性命,都不能做主,全要聽彆人的。
父兄新喪,無法守孝,尚且是熱孝期間,就得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於現實,舍去身體與清白。
不遇良人,一生淒苦,分明是早已定下婚約的未婚夫,卻對她沒有一點情分,如今看著他,好像一眼就能望完自己的後半生。
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不值得大哭一場?
可是,她又能對衛景朝說什麼呢?
她格外清醒地知道。
人生的事情,大都冷暖自知,沒有人會理解你。
這些悲哀絕望的情緒,說了,他也不會懂。懂了,也不會當回事。
所以,沒有必要說。
說的多了,也不過是惹人厭煩。
她甚至笑了一聲,曲頸垂首,遮住臉上的神情,慢聲細語解釋道。
“我在想那位江姑娘經曆的事情,越想越覺淒慘,越想越覺悲憤,實在無法想象人間有如此慘事,就忍不住哭出來了。”
她說的有理有據,衛景朝便沒懷疑。
以前,此事剛發生的時候,就有許多人聽後淚流滿麵,義憤填膺,憤怒到恨不得當場將孟允章挫骨揚灰。
尤其是像沈柔這樣柔弱的,感情充沛的少女,為此落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沒有怒火中燒,已是理智。
他看著沈柔,難得勸慰道:“事已至此,不用太傷心,不如寫好你的戲文,讓全天下人都去辱罵孟允章,為她伸張正義。”
沈柔小幅度點頭,輕聲道:“好。”
說完又提起筆,低下頭,長發從頸後落下,遮住她的臉龐。
她很努力地在紙上寫字。
可是,不知為何,大顆大顆的淚珠,卻不受控製一般,滴落到紙上,暈花了寫出的字。
被劃掉的“江如月”三個字,逐漸被一滴一滴的淚水浸濕,變得模糊不清。
再也看不出最初的輪廓,變成一團墨。
就如同沈柔的人生,墨色的底,墨色的麵。
一眼望去,一片漆黑。
她的淚珠,更大了些。
衛景朝再是個傻子,也不會聽不見淚水“啪嗒啪嗒”砸在紙上的聲音。
側目看向沈柔,默了片刻。
半晌後,終於將她的淚,與方才的爭執想到一處去。
他是極聰明的人,隻要肯用心,就能想明白其中關竅。
片刻後,衛景朝無聲歎了口氣。
他道:“沈柔,如月這兩個字,是我為你取的字。”
沈柔愣了一下,下意識扭臉看向他。
眼底裝滿了不信。
他怎麼可能會給她取名字?
沈柔不信,他會有這樣的好心與閒心。
衛景朝放下筆,娓娓道來:“當初你即將及笄,我便擬了字遞給平南侯。隻是平南侯顧忌你的名聲,雖定了親,但沒有成親,總不好來往太密切,便沒有告訴旁人。”
“你若不信,”衛景朝微微一頓,道,“想必你知道,我的字是仲也二字。”
沈柔驀然反應過來。
仲也珠徑寸,照夜光如月。
——這是蘇東坡的詩。
他的字,正是取自這首詩,京都人儘皆知。
長公主對外解釋說,希望仲也的品行與才華如同直徑一寸的明珠一樣稀世罕見,在黑夜中如月亮一樣皎潔明亮,耀眼無雙。
而後來,他給她取的字是如月。
他的意思是,將他自己的字,分了一半給她?
還是希望她也能擁有,如明月一樣皎潔的才華與品行嗎?
沈柔怔然,眼底浮現一絲掙紮與糾結。
衛景朝淡淡道:“不哭了?”
沈柔抿了抿唇,沒吭聲。
衛景朝當即便道:“繼續寫,彆耽誤事兒。”
沈柔剛剛升起的莫名情緒,頓時被他打散,暗暗摸了摸心口。
握著筆,換了張紙,才繼續寫字。
她在書房裡坐了一天,筆耕不輟,認真思索,認真寫了一整天,終於寫完了第一折戲文。
待到日薄西山時,她將手邊一遝紙遞給衛景朝。
“這是第一折戲文,講的是江燕燕有個未婚夫,感情甚篤,恩愛至極,於上元節相約賞燈,不料偶遇齊王章昀,慘遭調戲。”
第一折的劇情寫時,她極為傷感,極為憤怒。
這裡借鑒的,是她自己的經曆。
她本已有未婚夫,隻等著嫁過去。
卻在春日遊湖時,偶遇孟允章,從此被這麼個惡心玩意兒惦記上,想想就覺得惡心。
衛景朝聞言,點了點頭,道:“很好。”
章昀,章昀。
這名字,正是允章二字反過來。
而齊王,如今的國朝國號正是大齊。
齊王章昀,有心人一看便知,指的是齊國親王孟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