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怔然望向他。
衛景朝如刀削斧劈的臉龐在燈光下格外清晰,此刻帶了三分寒,三分笑,四分漫不經心。
“沈柔,氣急敗壞是小孩子的行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是蠢貨的行為,逆來順受是弱者的行為。”
“一個真正的人,用的是這個。”
說著,他張開五指,將雙手展示給沈柔看。
隨即,緩緩合上,五指握成拳頭。
用的是力量。
武力,智慧,才華,計謀等等。
隻有用絕對的力量打壓回去,害你的人,才會變成你腳下的塵埃。
沈柔的身體,驀然顫栗起來。
她似乎覺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
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有人害你,你就回擊。
這樣的話,以往從來沒有人教過她。
她的父親忠君愛國,正直剛毅。她的母親溫婉動人,善解人意。她的兄長玉樹瓊枝,浩然千裡。
他們教她的,從來都是,“柔兒要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聖人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從未有人告訴她,人活著,可以以怨報怨。
她靠在桌子邊上,怔然望著衛景朝。
她管不住自己的腦子,忍不住去想一些假設。
如果,父親也和他一樣想,是不是,平南侯府就沒有如今的災禍?
如果當時平南侯侯府被人汙蔑謀逆,父親的選擇,不是聽旨自儘,而是奮起反抗,現在的情形會怎麼樣呢?
至少不會更差了。
他手中有數十萬雄兵,反抗起來,哪怕是金殿裡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如果是這樣……
至少,她不用被人送進君意樓,不用“死”,不用被藏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至少,兄長不用自儘,他才二十歲,就走向了死亡。
至少,母親不用被流放邊塞,她這樣大的年紀,怎麼能夠受得了邊塞苦寒?
可是,她又沒法子去責怪自己的父親。
他隻是忠君愛國,正直無私,他沒有錯。
錯的是這個世道,是金殿裡的君王,是金殿下的奸佞,不是她的父親。
剛好沈柔輕聲問:“難道忠誠,就是懦弱嗎?”
“我的父親,是個懦弱的人嗎?”
衛景朝笑了一聲。
“沈柔,如果當初被指認謀逆的人是我,如果我手中有十八萬人馬,現在的江山,早就換了我來坐。”
“至於你的父親,他抗擊匈奴,屢戰屢勝,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沒有回答沈柔的話。
實際上,又好像回答了。
平南侯當然不是懦弱的人,他是大齊絕無僅有的英雄。
隻不過,他與衛景朝不同。
截然不同,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沈柔怔然不語。
不知在想什麼。
衛景朝歎息,道:“沈柔,世上很多事情,沒有對與錯,隻是選擇不同。”
沈柔點了點頭,抬手抹去眼角的濕潤。
她很快就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慘白的臉色,逐漸變得平靜,最終毫無痕跡。
將手邊的紙拿給他,輕聲細語道:“這是我今天寫的。”
縱然是衛景朝,看見她這模樣,也不由得佩服。
世上的人總是困囿於感情,困囿於自己的情緒,無法掙紮。
若是人人都能像沈柔這般清醒理智,不知能省下多少事兒。
他伸手捏過她剛寫的戲稿,拿到眼前翻看。
這一折戲,打碎了上一折的和諧溫馨。
如水瓶乍裂,如玉碎昆山。
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和睦,都變成了碎片,變成了悲劇的襯托。
章昀看見了江燕燕,沉溺於她的美色,不顧她已有未婚夫,便登門求親,要江燕燕給他做妾。江燕燕不從,於是他便帶了三十個壯丁,闖入江府,硬生生將人擄至齊王府。
江燕燕的母親追出來,想要救女兒,卻被打斷了腿。
戲文的最後,江燕燕含淚而去。
這一折戲,最精彩的部分,是江燕燕淚彆母親。
她念白:“母親啊,賊狼子惡貫滿盈,稔惡不悛,還望母親保重,活個日久天也長。待得日散雲開,見賊狼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母親家祭,勿忘相告於我。”
江燕燕之母唱:“嬌娥兒去虎狼穴,阿母偷生苟且,怎不叫我心扉痛徹。年邁人白發蒼蒼,送走我的女嬌郎,地崩山摧難見麵,怎不叫我悲雲愁霧,淚千行。”
母女二人的唱詞與念白,皆情意真切,動人至極。
簡直是聞之落淚,見者傷心。
世上之人,凡有母或子者,未有不為之痛哭者。
衛景朝下意識看了眼她清澈無辜的眼神。
沈柔扯了扯唇角,卻笑不出來,隻睜著眼睛,巴巴地看著衛景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