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慢慢滲入了土中,僅留下微濕的深色。“嬴衡……你失約了啊……”季劄有些恍惚地看著那深色,念著那兩個字時,心以心悸的頻率跳著。
這名字從自己的口中吐出,也不過是第二次罷了。
那時兩人說著人命微薄,誰不是千古一瞬,故去的風塵裡又有多少人能留下自己的印記。那人撐著頰,落寞地感慨無能留名,徒等逝者如斯,無人能記起他的名。
他於是用手指蘸了酒杯裡的酒,拉過那人的手,在他的手上一筆一劃地寫“季”、“劄”。而後攤開自己的掌心,朝他示意。
那人茫茫然地在他的掌心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嬴”、“衡”。
兩隻水跡未乾的手掌相抵,他直直看著那人烏黑的眸子,說哪怕逝者如斯,他也會一直記得他的名字,直到彼此都化為煙塵的那天。
那雙眸子漸漸亮了起來,從那人嘴裡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季劄甚至有種靈魂跌入深淵的錯覺。無從逃脫,更不願逃脫。
他說他也會的時候綻開笑容,秀麗的容顏丟棄了愁緒,在季劄的眼裡朦朧間像是籠罩著光,利劍一般穿透了他的靈魂……
“衡,我說過要把這把劍送給你,所以我現在……來了。”季劄信手解下腰際的佩劍,輕撫著劍柄,嘴裡說著給徐國嗣君的理由。
這劍,本是信物。
那夜聊到興處,那人湊過身,拿了他的佩劍。說兩人間相約良多,此間沒什麼物事能作為信物,不如就將就了這佩劍。
說完他細細琢磨著那劍,眼角卻是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來。
季劄的目光投在自己這劍上,吐出一聲幽幽的歎息,嘴角劃開懷念的弧度。這劍,似至今仍殘留著那人溫熱的體溫。
物是人非,確是物是人非。那時相遇,他坐於高台,是這一國之君,而他不過是出使他國,途經此地。
雖相交時日尚短,但何嘗未有相見恨晚之感。然這分離數日之後,卻是伊人已逝,徒留故人相思不得。
季劄把佩劍係於那人墓旁的樹乾上,滿心惆悵地重新站會墓碑前。若這一再次分離,怕是此生難見了……
眼前的景色像被天上落下的紗覆蓋,季劄覺得自己的眼角有陌生的酸澀感,腫脹間似要落下淚來。
長歎。
生於亂世,早不曾記得一份生命逝去能帶來的痛苦。
本以為自己已練就鐵石心腸,偏是此刻想起那人的顰笑,恨不能取而代之。
僅這三尺黃土,是再不相見……
毅然轉身,季劄走向來時停在遠處的車馬,翻身上車,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力再回頭張望。
那些兩人相談間的遙不可及的夢境,果真還是如夢境一般了。他沒能歸於閒雲野鶴,他也沒能脫離身擔的種種包袱。
如今想起,連那一夜之交,也竟如夢境一般了……
那夜他靠在自己背上,帶著熱氣的呼吸接觸著他單薄的衣衫,他說,要守約啊……
他記得自己緊緊抓著他的手,說,一定會的。
淚,終於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