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在胡同左邊第三戶,林姐剛上去敲門,裡頭就有女聲應道:“來了,來了,是媽和小羽回來了吧?”
開門的是曹雲霞,皮鞋踩在院子裡的石板上,一陣“噠噠”的聲音,她今天穿著一身墨綠色的九成新的羊毛大衣,黑色的褲子和同色的皮鞋,頭發挽了一個發髻在腦後。
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的,小華想,媽媽還說大伯母身體不好,需要常年靜養,這樣子看著可不像是個藥罐子。
她看曹雲霞的時候,曹雲霞也在打量她。
身上一件灰色襖子,袖口都磨得發白,不起眼的地方,還摞著好幾個補丁。黑色的棉褲鬆鬆垮垮的,看著像是舊衣服改的,臉色一看就有些營養不良,頭發也亂糟糟的,像枯草一樣,脖子上和腿上還帶著傷。
這也就是現在建國十多年了,沒有逃荒的,不然曹雲霞真以為,這孩子是從山溝裡出來討飯的。
唯一讓曹雲霞另眼相看的,是這孩子膽子夠大,似乎不懼人,自己打量她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裡,任她看,絲毫沒有畏縮、害怕、不自在的樣子。
曹雲霞微微笑道:“長得和你媽媽可真像,孩子快進來吧!今兒早上真冷,林姐你幫忙泡杯熱牛奶,讓孩子先暖和一下。”
又和許小華道:“哦,你大伯出去買東西了,你姐姐在家裡等了好一會兒……”
聽堂姐在等著她,許小華邁腳進來就朝屋裡看了一眼,卻沒看到人,心裡正奇怪著,就聽伯母又接著道:“她昨晚趕稿子沒睡好,我見她困得直打哈欠,讓她回房補個覺去了!現在估計正睡得熟呢,這麼大的動靜也沒見她應聲,我去把她喊起來。”
老太太忙擺手道:“算了,給呦呦多睡一會吧!她們姐妹後麵,有的是時間。”雖然心裡有點不高興大孫女的做派,但是又覺得,自己可能看到小寶兒,就有失偏頗了些,大孫女這一向確實忙得連軸轉,一時困乏也是能理解的。
轉身握著小孫女的手道:“走,奶奶帶你去你房間看看。回頭你自己再看看,要不要添置些什麼東西,錢和票你都不用操心,奶奶去胡同裡給你湊,準給你湊齊全。”
許家這個房子是老太太夫婦倆,年輕時候置辦的,一進的院子,中間是客廳,左邊兩間正房,分彆是老太太和許懷安夫婦倆住著,右邊一間正房,住的是許九思夫妻倆,孩子們都住兩邊的耳房,是以,許小華的房間和許呦呦的房間隔得挺遠。
房間裡有一個雙開門的衣櫃,一張新書桌,一個半人高的小書櫃,裡頭是各式樣的小人書,和記憶裡的一樣。許小華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小書櫃,和奶奶、媽媽道:“我還記得這個小書櫃,”指著左邊櫃腿內側的地方道:“我小時候還在這裡刻了一朵小花。”
老太太伸手摸了一下,確實摸到了一個四五瓣的小花朵,笑道:“肯定是你偷偷拿了小刀刻的,我們可不準你玩小刀,你這孩子,小時候真是調皮搗蛋。”
曹雲霞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這姑娘一進屋,就能準確地指認家具暗處的特征,以後誰能說她是冒牌的?也不知道這姑娘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但是無疑這一出,徹底打消了老太太對她身份的顧慮。
曹雲霞壓根沒有想到,從第一麵看到許小華,老太太就確認這是她的小孫女。這孩子一生下來,除了秦羽,就她帶的最多,很多小表情和習慣,老人家早就摸透了。
老太太又拉著小孫女到衣櫃邊道:“我給你買了兩塊布,想著等你回來,量了尺寸,就給你做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歡……”
正說著,院子外頭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媽媽,是妹妹回來了嗎?”“妹妹”兩個字,她喊得極為好聽,似乎真是自幼喚著的稱呼,讓人一聽就感到親切。
“是,在西屋裡呢!”曹雲霞正站在門口接過林姐送過來的牛奶,見到女兒從房間裡出來,笑吟吟地朝她招手道:“來,你也來看看妹妹。”
許呦呦人還沒進屋子,就先喊了起來,“小花花!”
等她進了屋子,許小華都覺得屋子更亮堂了一樣,二十出頭的年紀,臉上還有幾分少女的圓潤,齊耳的短發,瓜子臉,柳葉眉,櫻桃似的嘴,一雙瑞鳳眼望人的時候,無端含著幾分天真的熱情和爛漫。
她的身材高挑勻稱,半新的米白色細呢子大衣,穿在身上極為合適,咖色的方頭皮鞋也像是穿了一段時間的。
整個人看起來明媚好看,並沒有大伯母給人的那種逼迫、尖銳感。
許呦呦看到許小華的瞬間,有片刻的怔愣,似乎沒想到她的妹妹會是這個樣子,但是很快就一把將人抱住,頭埋在許小華的脖頸上道:“小花花,你總算回來了,這麼些年,每次想到你走丟的那一天,我都恨丟的不是我,對不起,是姐姐沒有看好你。”
曹雲霞把牛奶放在書桌上,在一旁歎道:“你這孩子,你嬸子都說不怪你,你自己怎麼還鑽牛角尖來了,你當年才多大啊,自己又出了車禍……”
秦羽在一旁輕聲道:“小花花走丟,是我們做大人的沒儘到責任,和你一個孩子沒關係。”這些年秦羽確實是這麼想的,覺得是自己的責任,是自己沒有看顧好孩子。
她不說還好,她這樣一說,許小華先就心疼起來,道出了她心裡隱隱懷疑的真相,“媽媽,我不是走丟,我應該是被壞人抱走的,他們把我放在一個院子裡,我和一個小哥哥趁著沒人注意,從狗洞裡爬了出來,那個地方離火車站很近,我跑到了火車站去。”
許小華的話一說完,本來還哭哭啼啼的許呦呦,立即連眼淚都忘了,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怎麼會?咱們當時就在東門大街上,這一塊很多人認識你,誰能在白天把你帶走?”
許小華平靜地道:“我當時才五歲,誰都可以把我抱走。”
小花花的眼睛很平靜,可是許呦呦卻莫名覺得有一點不適感,那雙眼睛,像是正透過她的皮囊,在叩問她的靈魂一樣。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她的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