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淨懿傷養好後便去了中令大人的府邸,那場謀反密謀的細節,一直持續到子時。
昨日沈今安已經帶兵前往西北,目前已行至江渭,再等一日便是淮水。
到時就算他接到消息也趕不回來。
明日就是都城戒備最鬆懈的時日:“我會在城內與六皇子會合。”
沈淨懿站在折返回宮的街道,入夜後的都城平靜寧和,家家戶戶夜不閉戶。沈今安用命拚來的太平,會葬在她的手上嗎?
她不知道。
沈淨懿垂下眼,看著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章令。
她以沈今安的名義寫了書信,命令鐵騎軍退至百裡之外。
到時都城無人守護,就是最好的進攻時機。
歎息聲輕微,沈淨懿合攏手掌,那枚章令被她攥在掌中,棱角處硌得她生疼。
她換了甲胄出城。
早已駐紮好的營帳,提前集結的幾千私兵,待明日天一亮便要攻入城中。
她睡不著,一直看著頭頂的夜空,月朗星稀。
幼時她懼黑,可母妃總愛在夜裡罰她。
在無人的曠野跪上整整一晚,隔壁山頭的狼叫聲她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母妃說,她生來就是罪孽,是她搶走了她哥哥的命,本該死去的人,是她才對。
沈淨懿也這麼覺得,若沒有她,很多事情應該都會發生改變。
她太無能了,無能到隻能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換取讓母妃滿意的籌碼。
畫本子裡總說,若是見到解銜,對其許願即可夢想成真。
她閉眼許願,希望明日都城能太平,百姓也太平。
可這個願在當下被她說出來,卻又極其可笑。
明彰拿著大氅出來,為她披上:“夜裡風寒,殿下還是早些歇息。”
她回了神,低聲去問他:“你覺得我這麼做,對嗎?”
他低下頭:“奴不敢揣摩殿下心思。”
這人總是一副君奴有彆之態,可他身上分明半點卑微都瞧不出。
他有文人風骨,亦有君子之貌,實在不該在這宮中為奴為婢。
“你是何時進的宮?”
她一身銀色甲胄,再纖細的身形也被襯出幾分颯爽來。
偏那眉眼是柔的,一雙杏眼將這月色也比下去。
明彰始終低著頭,腰是彎著的,可在沈淨懿看來,他站的比任何人都要直。
“回殿下,奴是九歲那年入的宮。”
九歲,已是懂事的年歲了。
入宮為內宦,已是舍棄了所有尊嚴,尋常人大多在極其年幼的時候被送進宮的,從小便比彆人缺一物,早就習慣與接受。
可他那會又是怎樣想的,他這般自尊自傲一人。
沈淨懿望向都城方向,問他:“跟著我,你悔嗎?”
“奴不敢。”
“可能明日,你我都會死。”她告訴他。
他的聲音不見起伏,不過是說儘為奴的卑微之語,可語氣半點不見卑微。
“殿下做什麼,奴自當跟隨著。”
沈淨懿便不再問了,她看著都城的方向站了一夜,明彰便在一旁陪了她一夜。
篝火早就滅了,隻剩下一堆燒至黑焦的木炭,以及幾縷即將消散的青煙。
第一聲雞叫,軍隊拔營,沈淨懿按照規定路線繞後。
可是在行至中途時,一陣煙沙卷起。
沉厚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腳下土地都微微震晃。
不平的坡路,最先出現的是黑底紅字的旌旗,在一片沙塵之中尤為顯眼。
馬蹄聲越來越近,沈淨懿看見旌旗上的字。
——安。
沈今安。
由沈淨懿統率的那些私兵已經開始慌亂:“是三皇子的鐵騎軍!”
“不是說他們被派遣至百裡之外了嗎。”
“完了,這下人頭不保了。”
那些人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提前丟了兵械投降。
甚至還有人壓低了抽泣聲,嘴裡念叨著對不起家中孤母,不能去跟前儘孝。
沈淨懿眉頭皺著,厲聲讓他們將兵刃撿起。
他們膽戰心驚,鬥膽開口:“六皇子,那可是鐵騎軍......我們沒勝算的。”
沈淨懿臉色難看,原本以為沒了鐵騎軍,一切計劃都會順利進行。
莫非那章令是假的?
想到這裡,她顫抖著的手狠狠握住了劍柄。
沈今安!
她當時就在疑惑,為何這人如此放心告訴她章令藏在何處,並且對她絲毫提防也沒有,留她一人在房內。
原來是想要將計就計,引她出洞。
沈淨懿咬緊了牙關,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馬蹄聲近了,那支鐵騎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身著鐵騎甲胄的男人扯著韁繩來到沈淨懿跟前,獵獵寒風將他的披風吹起。
被風沙侵蝕稍顯粗糙的臉上,帶著冷諷笑意:“往前五十裡駐紮三千精兵,六皇子若敢往前一步。末將斷言,必有去無回。”
沈淨懿眉頭緊皺:“你是誰?”
他從懷裡掏出令牌亮明身份:“鐵騎軍副將。昨日收到將軍急令趕回都城,中途累壞了三匹馬,好在及時趕到。不然六皇子這顆空無一物的人頭,可就不保了。”
他嘴角壓著笑,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滿是譏誚,“將軍從淮水過來,比我慢上半日,想來也該到了。”
沈淨懿沒想到自己如此周密的計劃竟然連遠在淮水的沈今安都知曉了。
她攥緊手中韁繩,眼神沉沉:“可我不是下了令,有詔也不得回?”
裴副將眼裡全無對這個草包六皇子的敬意:“將軍願意陪您玩過家家,可不代表末將也願意。”
所以,沈今安早有察覺,早在她進鎮南王府起,他就提前知曉了這一切。
“卑鄙!”她怒罵。
“卑鄙?”裴副將像是聽了個極大的笑話,倒也真的哈哈大笑起來,“六皇子,卑鄙的是您信賴的中令大人。本該等在城內與您接應的那些府兵現在可就在五十裡之處等著您。等著親手將您捉拿,再安一個謀反之罪。”
他字字句句都像是擦淨汙穢的巾帕,沈淨懿混沌不清的疑慮終於明了。
為何一直反對痛恨她這股勢力的中令大人會突然反水,不惜頂著謀反之罪也助她登上帝位。
原來是為了這一日。
裴副將下了令,軍隊先在此地紮營,待將軍到後再做打算。
至於沈淨懿,則被他本人親自看管。
美其名曰是將軍的命令,讓他寸步不離保護,實則就是軟禁。
營帳內隻有她和裴副將兩個人,連明彰都被請了出去。
他大馬金刀坐在沈淨懿對麵的椅子上,玄刀放在身側,一雙鷹眼一動不動地放在她身上。
沈淨懿氣到怒目睨他。他倒是無辜一笑:“軍中鐵律,我們隻聽將軍的吩咐,還望六皇子見諒。”
沈淨懿問他:“你們將軍還有多久才到?”
“淮水路遠,估計還得兩個時辰。”
他口中的兩個時辰,卻不過才半炷香。沈淨懿剛聽見外麵鐵騎將士的行禮聲響。
幾乎是下一秒,營帳的門簾便被掀開,沈今安大步走進來。身上甲胄還未褪下,他應是一路風塵仆仆趕來,神色被磋磨至幾分陰沉。
也不知是因這身黑甲,還是他從來都是這樣,氣場淩厲迫人。
沈淨懿站在他麵前,不管是身高還是氣場,她被生生壓下去。
沈淨懿先發製人逼問:“你明明早就知曉,卻還看我如同跳梁小醜一般?”
一旁的裴副將聽了她的話,陰陽怪氣道:“誰能想到英明神武的六皇子竟然會想到謀反這麼高明的計謀呢。”
沈今安抬手阻了他,讓他先出去。
裴副將憤憤不平,明明是個草包皇子,哪怕確為同父所出,可自家將軍唯獨對她極為特殊。
包括這次,也隨她胡來。
累了兩日剛抵達淮水,又接到消息,六皇子偷章令的目的居然是謀反。
兩日的路程,他隻花了半日就趕到,足以可見這一路有多奔波,幾乎是片刻都不得停歇。
“將軍!”
沈今安肅容沉聲:“出去!”
裴副將最後又不滿地看了沈淨懿一眼,才不甘的出去。
方才還臉色嚴肅的沈今安,待人走後又恢複了往日的溫和:“軍中莽夫,性子難免糙了些。是不是嚇到聽一了?待會我自會罰他,給你出出氣。”
沈淨懿對他一向沒有好臉色,此刻更加覺得他在惺惺作態:“是我技不如人,眼下既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輕聲歎息:“我若想殺你,又何苦一路從淮水趕回來。”
他四日沒合眼了,從都城一路至淮水。在得知她意圖謀反的消息時,又馬不停蹄趕回都城。
行軍時留下的習慣,覺少且淺。可再少,也不過凡人之軀。
他乏累極了,但還是忍著:“聽一,以三哥對你的了解,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是萬萬做不出的。可是有奸人慫恿?”
營帳外有人通報,是裴副將的聲音。得了準允後他一手提著一個,將那兩人帶進來:“末將方才在外巡邏時,瞧見這兩人形跡可疑。”
沈今安隻一眼就認出了這二人是誰:“中令大人身邊的侍衛?”
兩人麵上俱是一驚。
沈今安沉吟片刻,便已明了。
他輕聲笑笑:“想不到在此處竟還能碰到老熟人,近來中令大人一直抱病沒有上朝,與淮心中擔憂,你二人能否借一步說話,同我講講中令大人今可安好?”
沈今安的語氣分明極儘溫和,如同絹帕在昂貴瓷瓶上擦洗,力道綿軟緩和。
可那二人卻如同聽了修羅之言,紛紛麵色慘白。
沈淨懿看著裴副將又將他們拉走,沈今安緊了緊手腕處的綁帶,修長有力的手指握緊刀柄:“哥哥敘個舊就回來,你且先等一等。”
沈淨懿不耐地移開視線。
待沈今安走後沒多久,她也從營帳離開了,原本是想著先去找明彰。遠處接連傳來的兩聲慘叫讓她腳步頓住。
隻是在那一刹那的遲疑就讓她暴露了蹤跡。
沈今安身上的黑甲不知何時脫下了,裡麵是一身黑色騎裝,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沈淨懿臉色稍變,往後退了退。
他笑著朝她走來:“怎麼不在裡麵待著,是覺得太悶了?”
裴副將隨後而至:“將軍,密探有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