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慈寧宮整個寂冷的前半夜,曾經唯有燈燭光影為伴。
董靈鷲從奏折案卷中抬眸時,除了朦朧漫漫的燭火外,還望見端正地、抱著白貓的小鄭太醫。他實在太年輕,連按在白貓脊背上畫著圈的手指都像一節抽葉的新枝,渾身沐浴著清風惠暢的氣息。
她於是合卷,支頷凝視這個年輕的孩子,從他的眉眼姿態中,如捉影般窺見她自己的年少青春,窺見當年還未踏入東宮的那個董家女郎,嬌俏天真,不諳世事。
或許董太後對於他這種突兀而生的憐惜,就有追憶曾經的成分。她隻是借著鄭玉衡的身影想起了十幾年前爛漫的純真。
小太醫熬了半夜,已經疲倦了,垂著手跟禦貓較勁,手指纏在皚皚的尾巴上,而貓太子也寸步不讓,一會兒呲牙哈氣,一會兒又甩開長尾。
他垂著眼,等得思緒散蕩,故而沒有發覺董靈鷲的凝視,等到這目光逼近到不可忽略時,太後娘娘已經到了他的麵前。
鄭玉衡驀然驚醒,倉促地欲起身,又被一隻手按住肩膀壓下。
董靈鷲的手搭在他肩頭,又垂下去,越過鄭玉衡的襟懷,摸了摸皚皚的貓耳。白貓發出舒適地喵嗚、以及微微的呼嚕聲。
“哀家遣人送你回去?”董靈鷲道,“夜這麼深,宮闈長廊繁複,遠了些,也冷,不若你去暖閣去睡。”
她這話才出口,不待鄭玉衡回複,一旁的瑞雪姑姑已經麵露猶豫之色,上前跟太後道:“娘娘,劉太醫也沒有在宮中整夜侍藥不歸的前例。”
經她提醒,董靈鷲仍不回複,而是平靜地看著鄭玉衡。
鄭玉衡怎麼可能留在宮中呢?不說王皇後此前派人的提醒,就是董靈鷲在前,他就隻有無限的尊敬、無限的敬畏。
少年郎欠身一禮,說:“娘娘好生休息。”
隨即,鄭玉衡想了想,抬起眼睫悄悄地看著她,補了一句:“要聽醫官的囑托。”
他總覺得自己被視為小孩子了,也可能地位跟懷裡這隻壞脾氣的貓咪相差仿佛。董太後對他的建議總是和氣頷首,卻並不遵循,可在鄭玉衡心中,他雖年輕,也是醫官,醫者之言,娘娘即便身份高如日月,也該聽取。
董靈鷲微笑地看著他,她的精神看上去尚可,在此漫漫長夜下,居然珠翠不動、流蘇平穩,可見儀態究竟有多麼莊重端正,這種莊重好像刻在了董靈鷲的身體裡,成為她的符號、她的象征、她生命的一部分。
先皇帝死後,冥冥之中,她被填滿的生命也缺失出一份,割裂出一片目不能見的斷層。
“等你長成一個大人的時候,哀家會認真聽取你的話。”她說。
鄭玉衡不甘道:“臣還有兩年便弱冠,可行元服之禮。”
董靈鷲依舊雙目溫潤地看著他,眼中含著一絲柔柔的笑意。他忽然發覺自己這樣的爭辯,並不像個穩重的大人,倍感挫敗。
少頃,鄭玉衡問:“要到什麼程度,娘娘才會覺得,這個人是值得托付的呢?是年歲、經驗、還是地位?”
董靈鷲稍許意外,不答反問:“小小年紀,為什麼將‘托付’這麼沉重的字掛在嘴邊。”
鄭玉衡啞口無言,悶悶低頭,半晌道:“臣不知娘娘什麼時候才會像聽取老師的意見那樣,聽臣的醫囑。”
董靈鷲抬起手,她隻需一個眼神的示意,瑞雪已經會意地捧出披風。在小太醫尚未反應過來時,她便將披風攏在了他的身上。
鄭家公子高而清瘦,肩頭不似尋常成年男子般粗厚,還有幾分少年的單薄。從周正的衣帽下溜出一縷細細的墨發,頓在頸後。董靈鷲見了,卻沒提醒,隻是圍上披風時,聽見他轟隆急切的心音。
她掃過去一眼,鄭玉衡立即垂下眼睛,可他耳垂已經緋紅,指骨攥得很緊,迸出一聲聲脆響,話語隨著緊張的心跳,一直頂到喉嚨裡。
他受寵若驚,親眼看著那雙養尊處優的手離開領口、離開係帶的前襟。
董太後說:“好了,哀家命人送你回去。”
鄭玉衡一夜沒怎麼喝水,至此刻才覺得口乾得厲害,幾乎影響到了他清澈低柔的音調,讓他的聲音變得微微沙啞:“娘娘一定去休息嗎?”
董靈鷲說:“一定。”
小太醫便驟然放心,合掌躬身,又端正地行了一禮,才按著披風的邊角,隨內廷女官離去。
那隻貓終於逃脫了壞人的魔爪,連連蹭著太後娘娘華貴的衣角。董靈鷲卻沒安慰它,而是命人去妝更衣,步入寢殿。
沉重的珠玉環佩儘皆卸下,瑞雪服侍她睡下,正待吹了燈燭,在屏風外忽傳來門響,夜中細密的雨聲飄搖而來,吹進屏風上的山海靖平圖上。
月華昏暗,一個內侍省眼熟的少監跪在地上,在屏風外雙手呈著什麼東西,出聲稟告道:“甘州剿匪受阻,神武軍耿哲將軍請慈寧宮娘娘示下。”
殿門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麵那些混賬怎麼放你進來!”
內侍少監衣冠濕潤,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從帷幕中撥出,抬手令諸人噤聲,然而門扉未關,雨聲密而延綿,仿佛慢慢大了起來。從最深最深的重重紗帳內,傳來太後的聲音。
“拿來我看。”
她有時不會自稱“哀家”,但往往在這個時候,她最為懷念那個埋在土裡的先皇帝。
瑞雪連忙上前,接過信報遞入屏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