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董靈鷲抽出一條絲帕,擦拭……(2 / 2)

太後 道玄 5379 字 8個月前

……

下達了這道口諭後,僅僅一夜之間,便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審,得到一份口述的認罪供狀,說這位禦醫曾受過徐家政敵的恩惠,這位恩人雖然已經故去,但郭禦醫卻深刻記得,所以為報複徐家氣焰囂張,出此下策。

供狀寫罷之後,郭禦醫在獄中畏罪自儘。

原本應該被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某個卑微奴婢,還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她懵然不知的時候,便從閻王爺的手裡轉了個圈,壓在董太後的手中,免去她成為政治犧牲品的殘酷命運。

這份供狀遞進慈寧宮時,天剛蒙蒙亮。

瑞雪侍候太後潔淨雙手、洗漱更衣時,內侍從旁呈上了那份供詞。董靈鷲隻是晲了一眼,問:“人還活著嗎?”

內侍悄聲道:“自裁了。”

董靈鷲沒說什麼,她的額角隱隱抽痛,生出耳鳴的症狀。她想,皇帝會如願見到一個氣焰收斂的徐家,用一條忠心耿耿的人命。

但這世上用人命換來的結果實在太多了。董靈鷲親手批複的奏折、駁回的上表中,就有許多用鮮血骨肉填上來、製衡各方後,才能順利推行的政策。昔日抄貪腐、誅奸宦、殺叛逆,波及帶累而死的人,連個身份都沒有,但這些政策推行下去、卻又能惠及萬民。

這不是一道選擇題,她跟孟臻都沒有選項。隻能在達到目的的前提下,儘量保護這些權力傾軋下的易碎之人。

裝扮到一半,瑞雪正將金釵、流蘇等物,簪上她的鬢發,忽然從中挑見一根素白的銀絲。她小心地眺了鏡中一眼,將銀發藏在烏鬢之中。

正在此刻,內侍引著鄭玉衡回來。他一夜未眠,看上去卻像不累的模樣,神情裡甚至有點兒讓病人起死回生的振奮。

鄭玉衡一進殿中,先向董靈鷲行禮,又問瑞雪:“姑姑,太後的藥煎了沒有?”

他這樣急匆匆地回來,連換身衣服都來不及,就是想著監督太後晨起喝藥,而不是又被不知道從哪兒遞上來的請示打擾。

瑞雪還沒說話,董靈鷲先道:“停下,說正事。”

鄭玉衡才止了去侍藥間的腳步,他眉目清澈,身上挾著沁涼的晨露,眼中熠熠:“徐妃娘娘已經無礙了,隻要好好調養,按照臣的方子服藥,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行走,恢複如常。”

董靈鷲輕輕頷首,沒有避著他,直接跟女官道:“午後遞個信出去,讓司天監想個辦法,編套說辭出來,讓徐妃離宮。待她能行走,哀家做主把她送到坤寧行宮去陪德太妃,養養身體。”

瑞雪應了聲是,鄭玉衡卻怔愣了一下,滿頭的熱血被一盆冰水澆了個乾淨。他不知道太後為什麼要這麼做,隻是收斂神情,抿了抿唇。

董靈鷲招手:“你過來。”

鄭玉衡挪步過去,因為太後娘娘在梳妝,他便也低下身,跪在董靈鷲的膝邊,斜望著鏡中之人。

董靈鷲道:“你的膽子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這事下去,你在太醫院是個什麼處境,心裡想好了嗎?”

鄭玉衡不是一個不敏感的人。他略微沉吟,道:“臣想過了,但是……”

“但是,怎麼能不救呢?對吧。”董靈鷲的語氣溫和下來,眼帶笑意地看著他,伸手摸了摸小鄭太醫的肩頭,形同安慰。

鄭玉衡點頭。

“期望你二十八歲的時候,心裡還裝著同樣赤誠、同樣冰雪可鑒的肝膽。”

她又問:“你對救治徐妃之事,有幾分把握?”

鄭玉衡想了想,如實道:“施針前,隻有三成……左右。”

鏡中人唇邊的笑意忽然褪去。

就在他想要稍微解釋、以緩和這個答案的實質冒險性時,董太後摘下護甲,目光無波地揚手打了他一巴掌。

響聲清脆,四周倏地靜寂,瑞雪手指一頓,慈寧宮侍奉的十幾位內侍、女官,儘管沒聽見交談,但這響動一起來,也嘩啦地跪了一地。

鄭玉衡懵了一瞬間,他的齒尖碰破了口腔,舌根腥甜,清俊白皙的臉上帶著傷痕,但他又很快調整好神情,禮節合規、端如鬆柏地重新跪好,沉默地垂首。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釵,捧起太後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細手疼,您這金尊玉貴的,怎麼就舍出去伸手打了呢。”

董靈鷲額角的抽痛愈演愈烈,耳邊嗡嗡作響,她抬手捏了捏鼻梁,慢慢地道:“……我不舍得。”

她心裡抵著一口氣,堵得悶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個情緒翻湧的缺口,一股腦地、如雲似海的湧上來。

董靈鷲拂開瑞雪的手,轉而看向跪在眼前的這個人。她潔淨刺繡的鞋麵稍稍靠近,鄭玉衡的手瑟縮似的猛地蜷起來,指根抖了一下。

他終於知道怕了,從一開始,這個人的敬畏和恐懼都隻在表麵,從未深邃地潛透他的本質。

董靈鷲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識地躲避,直到繡鞋抵住他的手指,鄭玉衡才倉促地吸了一口氣,避無可避。

太後卻沒有踩下去,像一種提示似的擋住他的手,然後——久違的溫暖傳過來。董靈鷲的手捧起他臉頰,兩人四目相對。

慈寧宮燒得煦暖、溫度合宜,但卻將鄭玉衡熏得身僵體熱,幾乎滴出汗來。他的眼睫顫抖,唇角破了,口腔內的傷處漫出零星鮮紅的餘血。

他說:“臣……”

董靈鷲抽出一條絲帕,擦拭著他的唇角。

那翻湧不定、令人畏懼的滔天威勢,忽然從她的舉止之間褪儘了。剛領會到痛楚的鄭玉衡,又愕然忘卻了這種痛楚。

董靈鷲擦去他唇上的血,指腹摩挲著他傷痕泛紅的臉頰。這是兩人數月以來唯一的一次過分接觸,其中的意義從訓斥、教導,轉向一種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靈鷲將他扶起來,又像抱著王皇後那樣抱住了他,在這個存在著男女大防、講究九歲不同席的時代,鄭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來、揉碎、捏爛,又被捧合在一處。

她很快鬆開手,說:“對不起。”

鄭玉衡說不出話,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是臣錯了,臣……以後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