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董靈鷲對他不成熟的煩憂,更甚於他生來即代表皇權的冷酷之心。
“你不願意見徐妃,那便罷了,哀家過幾日,會將她送往坤寧行宮,令徐妃靜修調養。”
孟誠臉上顯出鮮明的解脫之色,但他遲疑:“這樣,不會讓徐家覺得是母後您……”
“他們已經這麼覺得了。”董靈鷲道,“有些事,應在我身上,隻是輕描淡寫的一筆,應在你身上,卻是敲開瓷器的裂隙,容易損傷你們君臣的關係。”
她不願意再多說,抬手讓瑞雪送人出去。孟誠便起身,對著太後又行一禮,小皇帝的身形高而瘦,在層層華服的包裹之下,顯出一種金尊玉貴的繁麗。
他是從金玉堆裡滾出來的、父母慈愛的孩子,肩膀稚嫩,尚且扛不住萬民的重量,這身莊重的帝服在孟誠的身上,還有些不契合。他正欲離開時,聞得母後又道:“不要怪皇後。”
孟誠頓了下,“兒臣知道。”
瑞雪引著他出殿時,內侍們仍跪伏在地。但除了內侍之外,慈寧宮門口還跪著一個看起來很年輕、身上並非宮服的男子。
孟誠眼光一轉,在太醫的官帽上停了停,轉頭問:“李內人,這是伺候母後頭疾的禦醫嗎?”
瑞雪俗名姓李,所以可稱李內人。她回答道:“是,鄭太醫伺候娘娘十分儘心。”
有她這句話,孟誠陡然升起的警備心消退了許多,他剛剛才受苛責,臉色不好,緩緩才拉出一個笑來,隨口道:“不像太醫,年紀這麼輕,辦得事也牢靠嗎?”
瑞雪道:“鄭太醫做事謹慎,醫術高明,娘娘覺得很難得。”
孟誠點了點頭,對著鄭玉衡道:“起身回話。”
鄭玉衡便從命起身,當孟誠見到這位太醫的臉龐時,他方才還暫得輕鬆的心情又猛然繃緊。此人實在生得太好,簡樸衣冠之下,竟有這麼清雋溫文的相貌與氣度。
他盯著鄭玉衡,唇角笑意消散:“抬頭。”
兩人四目相對。孟誠掩在袖中的手抽動了幾下,源自於一個兒子對母親的了解、源自於一個掌權人對另一位當權者的了解,甚至源自於男人之間的內部競爭,他都能從鄭玉衡身上感覺到一股十足的威脅。
他道:“母後覺得你難得?”
鄭玉衡躬身道:“臣不敢,太後娘娘隻是垂憐臣年少,所以不曾苛待。”
孟誠磨了磨後槽牙,對垂憐這兩個字頗有異議,但他今日才受訓,不敢在董靈鷲的眼皮底下再發作,隻是靠近兩步,親手將鄭玉衡扶起。
“朕知曉。”他道,“母後總是常常憐憫卑微者。鄭太醫,你要替朕好好照顧母後的病,報答她對你的抬愛。”
鄭玉衡溫順地道:“臣遵旨。”
得益於他這種修煉多年而成的表麵溫順,孟誠輕輕鬆手,隻是又盯了他一眼,居然沒再說什麼,掉頭走了。
皇帝離去後,鄭玉衡才鬆懈下來,來到董靈鷲身邊。
殿內正在擺飯,明明到了用膳的時候,董靈鷲卻沒有留皇帝,可見她的心情也著實不佳。這工夫,那隻貓便得了寵,臥在太後膝上伸懶腰,從一雙剔透的貓瞳裡,竟然讓鄭玉衡讀出一種炫耀。
小鄭太醫麵無表情地上前,將皚皚抱出來,遞給身側的宮人,囑咐說:“它掉毛得很,尤其是這時節,對娘娘不好,不許它這麼胡鬨邀寵。”
宮人將貓太子抱下去後,鄭玉衡回首,正看見董靈鷲望過來,他默默解釋道:“臣說得沒有錯。”
董靈鷲笑了笑:“哀家又沒責怪你。”
她不說,光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鄭玉衡便已經心中飄搖不定。他來到董靈鷲身邊,循例蓋上絲帕,給她請脈。
片刻後,殿內的膳擺好了。鄭玉衡也收回手,將那些勸她多休息、少憂心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沒說完,董靈鷲便忽然道:“你們家是詩書清流。”
這太突然了,鄭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
“我聽聞過鄭家先祖不慕權貴,剛烈正直的故事。”董靈鷲微笑道,“前幾年進諫時,有一樁販私鹽的疑案,朝臣聯名上表,鬨得轟轟烈烈,廷議的那根盤龍丹柱上撞死了兩個言官,有一個就是鄭家的人,算起來,好似是你父親的兄弟,你的叔父。”
鄭玉衡:“是。”
“好一個碧血丹心。”董靈鷲歎道,“聽聞這種人家,都是金銀財帛、滔天權勢所不能收買的。你呢,什麼能收買你?”
鄭玉衡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仿佛麵臨著一道界限不明的選擇,倘若他答錯,董靈鷲就會放棄那個飽含著罪孽的意願,將他放歸於野,再不乾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歸園。
他沉默了一瞬,一種不理智感占據了上風,幾乎沒什麼猶豫地道:“臣希望娘娘以後都聽我的醫囑,我想治好您。”
對醫者而言,這真是一個樸素的願望、一個極為簡單的“收買”方式。
“就是這樣嗎?”她問。
“對,”鄭玉衡輕輕地道,“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