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惠寧二年,五月。
徐妃往坤寧行宮養病、為國祈福,在此之後,徐家在朝野內的姿態謙卑了許多,再未以皇親國戚自居,然而皇帝待徐家依然恩深義重,想必讓徐尚書十分感動。
五月末,細雨連綿。
恰逢百官休沐,春夏之交。瑞雪在窗下鋪了張席子,擺好棋枰,陪著太後打棋譜。
在棋子輕微的碰撞聲中,從入內內侍省而來的宣都知冒雨過來,衣冠微濕,將手上來自於徐妃的請安文書遞上,笑道:“奴婢知道娘娘惦記著呢,咱們娘娘最慈悲的心腸,專門讓奴婢照料著,行宮那頭沒有不儘心的。”
董靈鷲接過瑞雪的裁信刀,親手拆開,將裡麵的信紙抽出展平,見到徐綺那手精致的簪花小楷。
她看了一會兒,神情一直不變。瑞雪擔心徐主兒因為離宮的事,冒犯太後,便湊近低問:“說得什麼?值得讓您看這麼久。”
董靈鷲摩挲著信尾:“這孩子一向通透,哀家也料到她是聰明人。是皇帝的道行不夠,人家早就知道他的心不在。”
瑞雪小心地往信上瞄了一眼,見徐主兒的意思居然是:拜謝太後的恩德,籠中鳥雀出孤城,今又有另一方天地。
她這才了悟董靈鷲的話,便接道:“這位主原來有這麼高的心氣兒。”
“這是好事。”董靈鷲道,“免得讓她生怨,過得不好,這樣就又是哀家的一樁罪孽。”
一旁宣都知一聽這話,連忙道:“娘娘切莫自疑,您能有什麼罪?您就是活菩薩一般的人。”
宣都知將行宮之事看得很緊,也從董靈鷲的話語中揣摩出了一點兒主子心意,便又得允離去了,臨走時還尋思,這雨又大了些,小鄭太醫來得恐怕慢。
瑞雪低著頭給董靈鷲念棋譜,女使在旁邊侍茶,大約打完一張棋譜,天色暈沉沉地,看不清究竟什麼時候。
休沐之日,太醫院也隻有幾位值守的禦醫,大多都在配藥、交談,聊聊生活瑣事。鄭玉衡搭不上話,索性帶著藥箱來慈寧宮,但今日確實來得慢,女使們見他來了,都上前接過藥箱,引他去爐子邊烘乾了衣角。
鄭玉衡好半晌才從隔間出來,入殿內侍奉太後。
他請過脈,坐在瑞雪姑姑的對麵,很難得地見到董靈鷲為家國天下以外的事留神。
這張譜子打完,董靈鷲偏頭跟瑞雪交流其中的幾步走法,瑞雪低頭應答,剛收起棋子,便聽董靈鷲跟鄭太醫道:“你陪我走一局吧。”
鄭玉衡起身上前,坐在董靈鷲的對麵,謙和道:“臣才疏學淺,在棋藝恐不能勝,還是陪娘娘看這些古譜吧。”
董靈鷲也無異議,便循著他的話重新布子。她的手沒有戴護甲,指甲隻留了半寸,瑩潤晶瑩,不染蔻丹,這雙金尊玉貴的手按在棋子上,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鮮明如畫。
鄭玉衡一邊念譜子,一邊看她落子,前半途還在棋譜本身上,後半途便有點兒走神。
他臉上的傷早就好了,半點痕跡也沒留下,但那日突如其來的痛意和火辣還殘留在他心上,可此時此刻,鄭玉衡心緒蔓延,竟覺得,瑞雪姑姑的擔憂不無道理,這雙手要是因為親手打誰,而傷了肌膚、傷了指甲,都是他不可推辭的錯處。
但董靈鷲的手也不全是白皙嬌嫩的,她的指腹內側,被禦筆的筆杆磨出來薄薄的繭,那處肌膚磨破結痂、愈合又破,如此反複,才能生出一層繭子,而且常年如此,經久不褪。
董靈鷲沒看到他的視線,隨意挽了挽寬袖,棋譜打到中局,望著黑子一挑眉,反而問他:“真是五之十三麼?”
鄭玉衡稍稍一怔,連忙低頭翻看棋書,納悶道:“是……不對嗎?”
董靈鷲道:“這頁重了,你念了兩遍。”
鄭玉衡一怔,默默地垂下手。
小太醫一旦心中有愧,從姿態到神情,都顯出一種“請人采擷”的麵貌來,好似甘願受到隨之而來的苛責。他對犯錯並受罰這件事,著實有些太過熟悉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表現不僅不會為他求得饒恕,反而令人想要加倍的為難。
但董靈鷲豈會如此,她隻是含笑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按住他持書的手指,從鄭玉衡手下抽出書冊來。
鄭玉衡的手僵了僵,禁不住用另一隻手蓋到剛剛被觸碰的地方,仿佛能舒緩那種灼燒的燙意。
董靈鷲替他翻過去,又擺在小太醫的麵前,指了指方才錯誤開始的地方,說:“就從這兒吧。”
鄭玉衡點頭。
外麵的雨越來越綿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