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炭火橘色的亮明明滅滅,斑駁的火光襯得悟能主持那雙伸出的手又皺又癟,蒼老得不成樣子,然而眯著眼睛笑時,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和善親切之感。
“我聽善善提起過,叫薛妤是吧?”悟能將手放在火盆冒出的熱氣中烤了烤,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嘟囔,沒等薛妤回答,就又開口:“天機書總算起了回作用,將你們找來了,不然這樣的事,我們怎麼插手嘛。”
抱怨腔十足,顯然被這些事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
薛妤不是第一回聽這樣的說辭,當初皇室奪嫡,她和陸秦抽到天機書任務,木著一張臉看那些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前輩們”時,那群老頭也是這樣一邊心虛地左顧右盼,一邊說“哎呀,這種事我們是真管不了,怎麼管嘛,一管人間就要大亂了。”
薛妤不動聲色問:“不是是怎樣的事,能讓主持和城主覺得棘手?”
“你們也看到了,方才那輛鬼車。”悟能愁得直搖頭:“實不相瞞,剛開始那片海鬨騰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去走過一遭了,也確實看到了作亂的妖物,當即祭出靈器擒拿,誰知突然從海裡飛出一隻鳳凰,將他的靈器生生撞飛。”
“那鳳凰化成人,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子,行事乖張,言語傲慢,居於鬼車之上,左右站著二十四位衣著華麗的侍童,哼!”悟能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好大的排場!”
“若是成年了還好,偏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背後的家長不知是妖都哪一家,我們出手,怕重了。”
“妖都那些人又不講規矩,蠻橫得很,哪管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先闖了禍,反正先打了再說,到時候真是長十張嘴都說不清。”
話落到這,薛妤已經全然完完全全懂了。
這世間凡事都有規矩,權力集中點卻隻有三處。
一是人皇,管普通人賞罰生死,二是聖地,約束所有修道,修仙之人,第三處,就是悟能口中的妖都。
若說前麵兩者令人信服,那每每說起第三處,總叫人神情微妙。
妖都,顧名思義,是諸多凶名在外的大妖的聚集之地,裡麵居住了妖,怪,鬼幾族,以赤水為界,後麵十萬深山大林全是他們的領地,妖都就建在其中最繁華,最昌盛的地方。
至於裡麵是什麼樣,薛妤其實沒見過,也很少聽人說起過。妖族排外,正如如今人族排斥它們,若是沒有大妖帶領,或本身不是妖族血脈,很難在那裡存活下來。
可除了居住在妖都裡的妖鬼,塵世間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妖,精,怪修出靈智,它們懵懵懂懂,無人教導,全憑本能做事,因此而生出許多的麻煩。
說起來,鄴都和妖都還有些淵源牽扯。
按理來說,所有既不修仙,又不是純粹人身的東西惹出來的事,全歸妖都管,可妖都就是不管。
那群老頭的意思是,小崽子們鬨騰,那是妖的天性,怎麼管?這要管了就是扼殺天性了,還怎麼成為合格的妖。
他們這麼說,可這事總不能真沒人管。於是皇宮和六聖地一合計,紛紛將目光投向當時管靈、異邪、祟之物的鄴都,言下之意就是,反正管一樣是管,兩樣也是,為了世間的太平,隻能暫且委屈委屈了。
不管事也就算了,妖都那群老頭還總拐著法子添亂,時不時就傳一道符給各大家的家主,清一清嗓子告知諸位,我們妖都哪家哪家的崽子今天去塵世間曆練了,你們若是遇見了可千萬彆動手。他們要是在外惹什麼小事就算了,惹了大事,就通知我們一聲,自會有人來處理。但若是誰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要去誰家喝喝茶,談談心了。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不能動。
就比如今天的九鳳,想都不想用,必定出自妖都。
但妖都雖然蠻橫,卻有一點好,輸得起。
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單打獨鬥,年齡相同的情況下,人族把妖都哪家血脈打趴下了,隻要不打死,他們都不插手。這在他們眼裡,叫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多說一句都是丟人現眼。
這隻怕也是天機書逮著薛妤和善殊來的主要原因。
薛妤看了眼悟能身邊眉眼溫柔,遇事不慌不忙的善殊,想,還好來的不是陸秦。
她真是怕了那種身在局中渾然不覺,最後卻能精準的被人利用反過來捅自己一刀的隊友了。
“悟能主持,我想了解方才那位的情況。”既然一個想找回佛寶,一個想完成任務,那薛妤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落,那妖駕馭雷電,有九鳳幫助,這麼多年下來,死的人隻寥寥幾個,證明它不是弑殺的性格。”
“更沒必要以身犯險,在明知你和陳城主都在的情況下對他的弟弟下手——除非他們之間有什麼舊淵源。”
善殊認同地點點頭,側首看向悟能:“而且方才,城主和他弟弟之間的相處,也確實有奇怪之處。”
悟能像是料到她們要問這個,眯著眼慢慢回憶:“陳劍西這個人,耿直,爽快,仗義,膽大心細,彆看他方才凶神惡煞的,其實平時不這樣。但有一點,你問什麼都好,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把話題落到他弟弟陳淮南頭上去。”
“一提就翻臉。”
薛妤問:“您認識陳淮南?”
“不熟。”悟能搖頭,“當年我承了陳劍西一道情,之後常有書信往來,也勉勉強強稱得上一聲老友。”
“然而相識幾載,他從未說起過自己有個弟弟叫陳淮南。”
善殊耐心地提醒他:“可你方才在陳劍西跟前說,那藥陳淮南已經吃過很多次了。他得的是什麼病?方才服下的那顆又是什麼藥。”
“你這丫頭,也讓老衲喘口氣。”悟能笑吟吟地說了句,他微微仰起頭,像是在透過門隙看窗外的晨光,又像是突然陷入某種回憶中。
“陳劍西肩上擔著霧到城城主的擔子,忙起來分身乏術,幾乎沒有清閒時候,我呢,又常年住在金光寺,因此雖然同住一城,見麵的次數實際不多。”
“直到兩年前,突然有一天,陳劍西來找我喝茶。”
悟能指了指遠處的亭子,道:“我們坐在樹蔭下品茶對弈,他心事重重,下幾把輸幾把,我便猜到他來找我是有事相求。”
“不出意料,他問我有沒有一種藥,吃下去能讓人短暫忘卻憂愁,不哭不鬨安寧睡去。”
“我欠他個人情,這藥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於是我滿口答應。誰知這一供,就是整整兩年。”
“就是方才你們見我拿出來的那顆,叫忘憂散。”
聽到這,薛妤和善殊同時皺眉。
這場交談一直持續到天大亮方散,悟能主持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率先出了門,一邊搖頭一邊止不住嘟囔什麼。
善殊對此習以為常,她朝薛妤解釋:“悟能師父是這樣的性情,看著不著調,實則一心為民,隻是年齡大了,操勞多了,話也就多了。”
薛妤收回視線,點點頭表示理解,實際上心思根本不在悟能身上。
“我們得見見這個陳淮南。”她凝眉,蔥一樣水靈的指尖在一側小桌上或輕,或重地敲兩下,發出噠噠的兩聲,這是她想事情正出神的標誌。
“陳劍西的態度已經分明,要想見到他,不會容易。”善殊也罕見的發了愁:“不若我們先想辦法見見九鳳——既然意不在殺人,總有彆的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