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輪到韓信沉默半天。
挑起的眉梢慢慢落下,擰出一個不敢相信的形狀。
滅亡匈奴……白登之圍發生不久,他便由楚王貶為淮陰侯,被陛下設計收回兵權。可以說,他從沒有和冒頓單於交過手,更不知曉塞外地形、匈奴兵力幾何。
攻打和滅亡是兩回事,殿下想學,他如今還教不了。
至於海陸空聯合作戰,這幾個字拆開他懂,可合起來到底什麼意思,他聽不明白。
韓信差點迷失在“海陸空”三個字裡,眉心擰得更厲害了。
韓信:“……”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作戰手段?
霎時,教導幼童的不情願消失得乾乾淨淨,他思索著不說話,劉越縮起指天的小胖手,也不說話。
灰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人,癟下去的臉蛋肉回鼓,回答不出了吧。就算是戰無不勝的淮陰侯,也有他不知道的東西。
兩歲啟蒙不晚了,聽聽,這像話嗎?
不管韓信是怎麼成為他的武師傅的,用腳趾頭想都太過屈才。巧了,他也不想學,不如武師傅知難而退,和母後說不教了。
他高興,武師傅也高興,這叫互相成全。
胖娃娃豎起耳朵的時候,韓信開口了。
“沒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遠大的誌向。”他說,“信慚愧。”
?
劉越尚沒有反應過來,韓信一字一句,似有萬千感慨地承認:“滅亡匈奴,臣如今教不了。至於海陸空聯合作戰,想來是陸地,海上,高空聯結之術,其中道理臣也不知。”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從出現在椒房殿那一刻起,他不情願,何嘗不是恃才仗功,沉溺過去?!軟禁京中多年,他早就不是縱橫沙場,意氣風發的那個大將軍了。
竟連兩歲的小殿下都不如。
小殿下敢說滅亡匈奴,自己呢?
伴隨著豁然開朗之感,深積心中的鬱氣、不忿散去,被翻湧的消沉所替代。
雖覺得自己錯了,以韓信的驕傲,依舊對兩歲的奶娃娃說不出口。
半晌沉沉道:“臣盼望見到匈奴潰敗的那一天。臣自當悉心教導殿下,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我們先從上古戰役學起。”
……
劉越眼睜睜看著武師傅神色變幻,像是想通了什麼,又仿佛看到一隻貓貓低下高傲的頭顱,眼睛雖亮,卻有無精打采的味道——末世物種接連滅絕,一如貓貓的圖片,他隻在書上看見過。
這叫知難而退嗎?
這分明是下決心好好教他了!
胖娃娃眼前一黑,呆呆捏著被子,猶如一條失去靈魂的鹹魚。
許久之後下定決心,他小小聲地說了實話:“師傅,我不想努力了。”
韓信兀自消沉,沒聽見劉越蚊子似的聲音:“殿下說什麼?”
隨著話音落下,一秒,兩秒,三秒。
劉越超大聲地說:“我不想學。”
態度極其堅定,回答極其乾脆!
韓信驟然被氣精神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被窩裡的學生,至今收的唯一一個,哪裡還有什麼消沉,什麼自嘲。
就算他從未和匈奴交過手,也還是最厲害最著名的統帥,西楚霸王死在他的包圍圈裡,連樊噲求著拜入門下,他都給拒絕了!
還有寫了大半的《韓子兵法》,與他交好的同僚想看,他不給看。
韓信深吸一口氣,有一種畢生所學無人珍惜的憋屈:“殿下為什麼不想學?”
劉越小手耷拉在肚皮上,委屈地反問:“我哥會是皇帝,阿娘會是太後,我為什麼要學?”
“……”這個理由很好很強大,韓信說不出話了。
麵色逐漸發起青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道:“那不學上古戰役,殿下先跟著我學武。”
韓信發誓,他和劉邦說話都沒用過這樣的語氣,那叫一個耐心,一個細心:“學武能夠強身健體,有數不儘的好處。臣得摸摸殿下的根骨,此乃我韓氏傳承,測一測殿下適合使刀,還是用劍舞槍。”
說著就要掀開被子,把胖娃娃撈進懷裡,哪知劉越蹬蹬蹬地往後退,用一種強迫良家婦男的譴責眼神望著他。
奶音軟乎乎的:“我不學刀,也不學劍,更不學槍,就想學吃飯睡覺。師傅可以教授我這些嗎?”
韓信:“……”
他的臉色由青轉紫,從喉間擠出一句話:“不可以。”
.
那日蕭何回到相府,還是有些放不下心。
兩歲的小殿下如何聽得懂兵法?他怕韓信陷入另一個極端——驕傲過度的挫敗,從而鬱鬱寡歡,消沉過度,等不到皇後承諾的未來。
他從沒有這麼迫切地想去一趟留侯府上,與張良說說話,光是看著那張臉就能鎮定許多。
但憑借留侯聰明才智,萬一猜到韓信還活著,怕是連金蟬脫殼之計都清楚洞悉……蕭何猶豫再三,終是放棄了這個主意。
彆說張良了,追隨陛下的功臣誰不是人精,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為好。
大漢丞相硬生生熬了幾天,舉止若常,無人看出他的不對勁。可隨著淮陰侯勾結陳豨,以謀反罪處死,夷滅其三族的詔書自椒房殿傳出,陣陣軒然大波掀起,如同地震一般,席卷了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