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廷,兩儀殿。
被召覲見的幾名大臣剛剛離殿,鎏金渦紋熏爐裡焚著氣味沉厚的龍腦,浥浥煙霧正往華貴的藻井升騰而去。
皇帝端坐於龍案前,神情微有不耐,大太監頗擅察言觀色,立即看出了皇帝心思,趕忙命宮女將那熏爐裡的香料撤了下去。
大太監恭敬道:“陛下,已經戊時了,您要到哪個貴主的宮裡用晚膳?”
皇帝蹙眉擺了擺手,腦海中全是大臣們適才說的話——
“陛下,此番北宛一戰,定北侯的狼騎團死傷近兩千,驪國邊軍死傷近兩萬。”
“陛下,定北侯和京畿道的軍隊剛剛大戰歸來,士氣必然有失,南境黔中道的節度使趁亂,越格招募了大量的壯丁兵員,其餘那幾個監察道的州郡兵,怕是不能相敵啊。”
思及此,皇帝歎了口氣。
大太監勸慰道:“陛下,定北侯這不是從邊疆回來了嗎,您還擔心什麼呢?”
皇帝眸色微深,摩挲了下拇指上套的玉扳指。
霍平梟未死,反是平安歸來之事,令皇帝的心緒格外複雜,既有喜悅和釋然,亦有忌憚和憂慮。
待緘默半晌,皇帝冷聲道:“朕白養了南衙的那十六衛禁軍,也不知他們在做什麼,太子在東宮仆寺竟還能遇刺!”
大太監回道:“陛下,今晨您的旨意已經宣下去了,金吾衛和監門衛那兩個衛長的官職都被削了。”
皇帝越想,越覺心中憋悶,他原以為驪國能太平個幾年,便在四年前,將霍平梟從劍南道調到了長安,想借此削了男人的兵權。
皇帝不想讓外人認為他苛待功臣,也曾賜霍平梟大宅,想用金銀和美女將男人軟化,最後再封他個無實權的加官,將他的權勢架空。
甚而,皇帝還想過乾脆讓霍平梟尚公主,男人一旦當了駙馬,就意外著要遠離權利中心。
哪兒曾想,而今時局不易,驪國境內風雲詭譎,境外依舊群國環伺。
若是沒了霍平梟,非但疆土不保,他這把龍椅或許都坐不穩當。
霍閬臥虎潛龍,一直待在相府稱病不出,在霍平梟出征的這幾年,他竟不動聲色地拿捏住了南北衙禁軍的部分權柄。
皇帝甚至有些懷疑,太子遇刺一事,會不會是霍閬對他的敲打?
從皇帝還是皇子時,他就看不破這個幕僚的深沉心思,皇帝清楚,當年奪嫡,皇兄個個比他出眾,霍閬之所以選他,也是覺得他更好控製。
皇帝心中雖然憋悶,卻也深知,大驪最厲害的騎兵軍隊,當屬霍平梟的狼騎團。
狼騎團的三萬兵員,便足可抵其餘大軍三十萬,可這些將士卻不會聽從他這個天子的調配,他們隻會忠於他們的上將霍平梟。
現如今皇帝依舊離不了霍平梟,眼見著南境又要生亂,皇帝再度歎了口氣。
若是再不給霍平梟一些實際的好處,讓他生出叛心來,那就不好了。
***
次日。
紫宸大殿的形製巍峨宏大,氣勢沉雄森嚴。
散朝後,文武群臣穿過閣門,依次離開外朝。
說來皇帝已許久未在外廷舉辦過大型的朝會,今晨金吾監的衛兵挨個搜了大臣的身,還查驗了他們的勘契。
皇帝象征性地讓群臣稟奏了些事,可殿內卻沒幾人仔細聽政,諸人惟震撼於——定北侯霍平梟在今日被封為大司馬之事。
大司馬一職祿比丞相,賜金印紫綬,位列上公,卻不僅僅是個名號好聽的虛銜,而是正兒八經管著舉國軍政的實職,於內亦可掌控朝務樞機。
當然皇帝並不傻,長安也不是隻有霍家這一個軍功世家,可其餘府兵分得的那些兵權,卻無法對霍平梟擁有的權勢造成什麼影響。
已有兒孫的大臣紛紛感慨,霍閬到底是怎麼養的兒子?怎麼他就這麼會生?
有了霍平梟這樣的驕子,彆家兒郎再怎麼努力,也難望其項背,怎麼與他比較,都是相形見絀。
他們都覺得,或許到了霍平梟這一代,霍家的榮光便已到頂,等霍平梟的兒子出世,他們霍家定會走下坡路。
霍家肯定再出不了比霍閬和霍平梟還要更優秀的子孫,他們倒要看看,這一門二侯簪纓世家的氣焰,到底還能囂張多久。
***
霍平梟行軍向來講究上楚的兵禮,每逢春冬兩季,若無敵人犯境,必會歇戰屯田,修養生息。
是以,長安流傳這樣一句話——
五月長安有兩景。
一看,官道兩側初綠槐楊。
二看,鮮衣定北侯禦街打馬。
朱雀門外,煙柳楚楚,頗帶異域風情的胡笳之音不絕如縷。
霍平梟平素不喜乘車輿,皇帝曾賞過霍平梟寶馬無數,可在征戰時,男人還是喜乘那匹頑劣野烈的金烏墨馬。
霍平梟命人將金烏拴在了馬廄裡,它若行在官道,很容易傷及無辜百姓,是以,相府的馬奴一早就在皇宮的高牆外備好了一匹血紅色的大宛馬。
男人身著一襲玄色錦袍,身形高大峙然,蜂腰長腿,背闊肩寬,那勁健的窄腰被泛著寒光的皮封束住,通身散著王侯的驕矜和冷傲,氣度亦帶武將的嶙峋硬朗,正往大宛馬的方向闊步行來。
“見過侯爺。”
馬奴對著他恭敬問安。
霍平梟漆黑的眉眼略顯冷淡,他身手矯健地縱上馬背,待套著墨色手衣的明晰指骨順勢挽住了韁繩後,男人低聲命道:“去沛國公府。”
***
沛國公府。
前日阮安讓黎家下人按照約定的時間,給賀馨芫送了藥,賀馨芫的生母房小娘也跟著她到了那處,還差黎家下人央求她,為一個病患治疾。
阮安已與黎意方約定好,他會在五日後,護送她們母子回嘉州,身為京兆少尹,黎意方手下掌管著部分的金吾街使,李淑穎的人找不到她,她和孩子的安危都有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