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雖然更惦念阮羲的安危,卻仍記得她幼年初次誦閱《千金方》時,內心的深深觸動。
《千金方》的首章便是講孫思邈提倡的大醫精誠,有兩句話仍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阮安亦將這兩句話奉為圭臬——
“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生命。”
“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
想當年嶺南有霍亂時,阮安沒因為貪生怕死,就對病患棄之不顧,她思忖了一番,還是應下了房家小娘的邀約,去國公府給個姑娘看診。
入府前,她也從黎意方那兒探得了些公府和霍家的淵源,原來老國公的長女大房氏,便是霍平梟的生母,亦是霍閬已故的元妻。
而賀馨芫的母親房小娘則是沛國公府上的庶女,房家也是驪國大姓,房小娘雖為妾室,卻在賀府極有地位。
房小娘也對賀馨芫屢治不好的痘瘡起了疑心,賀馨芫那日回府後,將她與阮安的對話告知了她,房小娘這才意識到,原來賀馨芫飲的藥、吃的食物,都被主母院裡的那些人動了手腳。
可這些內宅的陰司,房小娘也不便與阮安提起。
待邀阮安入了內室,房小娘語氣溫和道:“我這外甥女也是從劍南過來的,她啊,不喜歡做女紅,就喜歡研究藥理醫方,我跟她說是嘉州的阮姑來給她瞧病,可把她高興壞了。”
阮安無奈失笑,她要見的這位病患名喚房姌,聽房小娘說,她今年剛滿十九,還未出嫁。
房姌算是房家的偏支,她自幼喪父,半年前篤信佛教的母親也走了,身旁並無兄姐弟妹照拂。
房小娘覺得她可憐,便求沛國公將房姌從劍南接到了長安,想著等她安定下來,便給她擇個家風清正的人家嫁了。
未曾想,房姌來長安沒多久,就罹患惡疾,終日纏綿病榻,看了許多醫者都無用。
房姌年歲尚輕,正值妙齡,房小娘自是不想讓她這麼早就離世,雖說許多醫者都說她撐不了多久,她還是決定讓阮安試一試。
阮安進室後,見四柱床上躺著的姑娘麵色蒼白,雙頰往裡凹著,已然有些脫了相。
房姌看見她後,神情卻顯露了興奮,她強撐著精神半坐起了身,待在丫鬟的幫助下虛弱地靠在床背後,朗聲問道:“是阮姑嗎?”
阮安衝著房姌頷了頷首,覺出這姑娘似是有許多話想與她說,但診病為先,她還是先為房姌診了番脈。
纖細的手指搭在姑娘瘦弱的手腕後,阮安的神情卻越來越凝重,她掀眼,強自鎮靜地問:“最近有無咳血之兆?”
房姌的眼型偏細,雖病著,可看人時卻依舊有神,她如實回道:“有過…今晨就咳過血。”
聽罷這話,阮安的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依她的病狀,若咳血,脈緊強者死,滑者方生。
而房姌的脈搏,卻屬緊強……
霎時間,阮安溫良的眼中閃過一瞬黯然。
縱是她也死過一次,縱是她曾經曆過戰爭霍亂,自詡見過無數的死人,卻還是不能將生死一事看淡。
她對房家的這位姑娘很有好感,可卻深知,房姌的時日無多。
所謂的起死回生之術,並不是醫者能讓已經死亡的病患活過來,而是儘力地去將仍有生存希望,卻瀕臨死亡的病患從閻王爺那兒救回來。
但房姌的將死之兆,已是回天乏術。
“阮醫姑,你彆傷心,已經有好多醫師都跟我說過這件事…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阮安驀然抬眼,見房姌正神情關切地看著她,她不禁在心中連連責怪自己。
孫神醫曾批評過她,她很容易在罹患惡疾或是即將死亡的病患麵前流露出傷感和脆弱的一麵,這對於一個醫者而言,是萬萬不該犯的大忌。
她做出那副神情,隻會讓房姌更傷心。
可這姑娘的性情過於良善,阮安很少遇見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樂觀堅強,甚而還有心思安撫醫者情緒的病患。
適才突然來了個丫鬟,附耳與房小娘說了幾句話,是以阮安為房姌看病時,房小娘並不在內室。
斷完病狀後,阮安還是針對房姌的病狀,給她開了副方子,寄希望於,儘可能延長她的壽命。
阮安剛要開口對房姌再叮囑一些話,屋外傳來的對話聲卻讓她的神情驟然一變——
“你說說你,突然來國公府,怎麼不提前跟姨母知會一聲。”
“姨母不歡迎我來啊?”
“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哎呦,我們仲洵瘦了好多。”
那道男音的質感偏冷,低沉且極富磁性,雖然聽上去比幾年前沙啞了些,可阮安卻仍能辨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她的手顫了下,心跳的頻率也驀地加快,呼吸亦不受控製地變得紊亂,腦海中逐漸浮現出前世臨死前,男人為她覆屍的畫麵。
其實阮安一直以為,霍平梟或許早就忘了她,畢竟二人相處的時日不長。
可卻沒想到,縱使她的容貌被毀,形容枯槁,那個驕然恣意,喚她恩人的男人,竟還能記得她是誰。
阮安的眼圈逐漸轉紅。
她萬萬沒想到,縱然自己已然重活一世,可當她再度聽見霍平梟的聲音時,情緒還是會失控。
阮安已聽不見房小娘同霍平梟講了些什麼,隻覺男人說話的聲音難得帶了放鬆和朗然。
他低哂了聲,語氣透著篤定和桀驁:“不過是些色厲內荏的烏合之眾,真要打起來,也就一個月。”
房姌記得房小娘的叮囑,阮安來之前,她們曾答應過她的要求,不會將她的身份往外露。
見阮安神色失常,房姌壓低了聲音同她解釋:“那人好像是定北侯,我沒見過他,他每次出征回長安,好像都會來國公府看我姑母。”
阮安強自平複著心緒,朝著房姌點了點頭。
這時,房小娘問:“對了,你有個遠方表妹正好在屋內,她還病著,你要看看她嗎?”
阮安的心跳驀地一頓,亦覺出二人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她能明顯覺出,隔著那道近乎透明的綃紗屏風,霍平梟淩厲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