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高氏去了趟定北侯府,見裡麵的諸景很顯枯敗凋敝。
高氏是吏部尚書家的嫡女,亦是霍閬的繼妻,為霍閬生下了次子霍長決。
待在正廳落座,她不禁對著剛剛回府的霍平梟叮囑:“你若有空,應當修葺修葺你那侯府,我前陣子去瞧,那兒都快成座荒宅了。”
霍平梟側臉的輪廓硬朗立體,眼神淡淡地瞥了高氏一眼,指骨分明的長手持著釉瓷茶盞,並未立即回話。
高氏被他那道銳利的目光看得心跳頓了下,霍平梟這時“叮啷”一聲放下手中茶盞,懶聲問道:“夫人說這話,是不想讓本侯住在相府嗎?”
高氏連連搖首,趕忙回道:“我當然沒這個意思。”
這霍家跟其餘的世家大有不同,是頭一個老子還在世,兒子就有爵位的鼎盛家族。
在高氏看來,霍平梟這活閻王與其說是她繼子,不如說更像是她的活祖宗。
甚而比起霍閬,她更害怕霍平梟。
霍閬的氣質固然陰鷙強勢,可他畢竟上了年紀,也總是沉屙臥床。
可眼前的這位活閻王可是實打實的練家子,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砍過多少人的頭,霍平梟往她身前走兩步,高氏都直犯怵。
——“本侯倦了,想先回去補覺,晚食就不和夫人和丞相一起用了。”
自高氏做了霍閬的填房後,印象裡,霍平梟就沒喚過霍閬爹,更不會喚她這個繼母一聲娘。
他總是夫人、丞相這麼喚著,語氣儘顯客氣和疏離。
等霍平梟離開正廳後,高氏啜了口茶水,壓了壓驚。
這活閻王怎麼還不娶個妻子安定下來?如果霍平梟能夠成親,高氏亦希望他趕緊帶著他妻室去自己的侯府住,過自己的日子去,可彆當這相府大房。
憑這活閻王的性情,肯定見不得他妻子受半點委屈,他能看上的女人,也定不是個好拿捏的。
等霍平梟妻子一入了門,男人再這麼給她撐著腰,她這個相府主母的麵子還往哪裡擺?
高氏在心中不斷地安慰著自己。
好在霍長決和賀家大姑娘的婚事早已定下,她這個做婆母的,也能好好地在兒媳麵前立立威。
***
西市有家湯飲子店,賣的飲子雖配了幾副中藥,可口味卻調和得不錯,味道不過分苦澀,喝起來更像是涼茶的口感。
原本這湯飲子店在西市和東市不算稀奇,可自打百姓聽說丞相霍閬每年都會光顧這家飲子店幾次,這家店的招牌便打了出去,每逢節慶,若想喝上這店的一碗飲子,還要排大隊。
黎意方在當差間隙,給阮羲買了他愛吃的碧羅,二人在那湯飲子店歇腳時,黎意方看小團子吃得香甜,便眉眼溫和地問:“等回嘉州後,你會不會想念長安的這些點心?”
阮羲點了點小腦袋:“嗯~”
男孩的吃相很秀氣文雅,可在嚼著碧羅時,雙頰還是微微地鼓了起來,他軟聲問道:“等黎叔叔跟我和娘去嘉州後,是會留在那兒,還是回長安啊?”
黎意方看著小團子那副天真可愛的模樣,不禁失笑,反問他:“那羲兒怎麼想?是想讓叔叔留在嘉州,還是想讓叔叔回長安?”
阮羲就著湯飲將碧羅咽下,往黎意方的身前探了探小身子,他烏黑的瞳仁泛著清澈的光澤,盯著男人的眼睛,小聲道:“其實,你本該是我爹的。”
說完這話,男孩神情黯然地垂下了眼睫。
黎意方不解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阮羲坐回了原處,小嘴也微微地癟了回去,沒回他話。
他記得孫也哥哥提過,他的娘親好像有個要當京兆尹的未婚夫,這個叔叔的特征與孫也哥哥說的恰好吻合。
可他的親爹卻不是他,男孩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誰,也曾羨慕鄰居家的小孩都有爹爹。
不過阮羲現在想清楚了,他以後隻要能跟著娘親生活就好。
黎意方覺出這孩子是想起了傷心事,剛要出言勸慰,忽覺周遭的氛感不甚對勁,適才飲子店旁的熙攘之聲亦驟然止息。
他抬首,卻見霍家二公子霍長決正往他們方向走來,男人的身後還跟了十餘名佩刀侍從,排場極大。
霍長決自是不需要這麼大的陣勢,黎意方再一看,便發現,原來他的身側,竟是坐著輪椅的當朝丞相——霍閬。
縱是雙腿有疾,霍閬舉手投足間仍浸著上位者的深沉和矜貴,讓人不敢逼視。
店家沒將他們這桌清走,想必也是霍家人屬意的。
黎意方和霍長決是同官同級,關係有些微妙,二人互相見了個平禮後,黎意方又對著霍閬揖了一禮:“下官見過丞相。”
待問完安,黎意方準備帶著阮羲離開。
霍閬身旁的蘇管事在見到阮羲後,神情卻是微微一變。
他自幼便跟著霍閬,做他近仆多年,腦海裡依稀存著老爺年幼時的模樣。
這孩子簡直是太像他家老爺小時候了,甚而,他的相貌更像大少爺霍平梟。
那眉眼,簡直一模一樣。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還真是奇怪。
再一看身旁的霍閬,卻見他深銳的眸子果然覷了起來。
趁阮羲還未轉身,仍眼帶好奇地打量他看,霍閬衝他招了招手,低聲道:“那孩子,你過來一下。”
黎意方弄不清楚霍閬為何會對阮羲突然產生興趣,阮羲仰起小臉兒衝著他頷了頷首後,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霍閬的輪椅旁。
男孩對霍閬這般氣場強勢的老者絲毫不懼怕,待站定後,他嗓音清亮,奶聲奶氣地喚道:“官爺好~”
“你這小孩是哪家的,叫什麼名字?”
霍閬的話音甫落,蘇管事和霍長決登時麵麵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
相爺一貫不苟言笑,可他們適才竟是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極為罕見的淡淡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