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後,空氣濕潤。
各家各戶插在門兩旁的柳條被雨霧衝洗過,翠綠如玉。
微風一吹,柳條輕晃,枝葉上蕩下來的雨水宛如一場小小的新雨。
歲荌前腳踩在永安堂濕漉漉的台階上,後腳側麵清風拂來。
原本快走兩步就能進去的事兒,歲荌偏偏收回腳一扭身,靈活地將背後的竹簍甩到身前抱住,腳尖一轉,麵朝風向,結結實實的將這“細雨”接了個滿懷滿臉。
目睹這一切的永安堂掌櫃眼皮跳動,“……”
“生意不好做啊,嘖嘖。”
永安堂掌櫃的今年三十五,性彆女,微胖白麵穿著講究,是個眼裡帶有三分和善七分算計的藥鋪掌櫃。
如果不是這滿堂的藥草味證明這是實打實的藥鋪,歲荌光看著劉掌櫃這張商人般精明算計的臉,都以為她是個開黑店的客棧掌櫃。
劉掌櫃隻掀開單薄的眼皮掃了抬腳進門的歲荌一眼,便又耷拉眉眼,手指飛快的撥弄她那櫃台上的棗木算盤。
算盤上有的珠子甚至因為用的年份太久,都有了裂紋。
她剛才那話拉長語調,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說給歲荌聽的。
歲荌笑盈盈,全當沒聽見劉掌櫃的話,將懷裡的竹簍往上提了提,跟櫃麵持平。
劉掌櫃這才停下撥算盤的手,雙手抄袖,上半個身子壓在櫃麵上,伸脖子垂眼看歲荌簍裡的藥草。
歲荌是縣城底下村子裡的,每隔三天來一次,來這兒賣她從山上林間挖到的藥草。
運氣好點有茯苓這種好東西,運氣不好有黃黃苗…哦,也就是蒲公英婆婆丁。
價格嘛,自然也是不一。
劉掌櫃垂眸的時候,餘光正好瞥見歲荌那雙平時打著補丁,如今滿是泥濘的布鞋。
估計雨後泥路不好走,她原本腳上那雙刷的乾乾淨淨的灰補丁鞋,這會兒已經分不清底色究竟是灰色還是泥色了。
“我原本以為你今個不來了呢。”劉掌櫃矜貴地伸出一隻手,另隻手扯著她那鬆花色的綢緞布料袖子,生怕沾著泥,耷拉著眉眼在簍子裡挑挑揀揀地看。
有益母草跟黃黃苗。
益母草——活血調經,利尿消腫。
黃黃苗——清熱解毒,消腫止痛,通經下.乳。
都是常見且不值錢的草藥。
歲荌抬手一抹臉上進門前剛“接了滿臉”的水滴,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清亮好看的眼睛,笑著說,“那哪能啊。”
歲荌顛了顛簍,將底下的藥草顛到上麵,證明下麵的也新鮮。
她一臉期待,嘴也很甜,“除非您願意下鄉去收藥草。”
“下鄉收?”劉掌櫃身子後撤半分,撇嘴看歲荌,仿佛在看什麼稀罕東西,“沒想到你年紀不大,想的還挺美。”
歲荌今年不過十二歲,半大的年齡,跟縣裡同齡的女娃娃比,她長得極好。
一張白淨好看的臉蛋加上含笑似水的眼睛,可比深閨裡那些錦衣玉食堆砌出來的金貴男子好看多了。
她骨架勻稱長手長腳,修長的身形高挑的個兒,天生的衣服架子。哪怕穿著粗布灰衣,氣質都絲毫不遜書院裡那些念書的大小姐們。
可惜啊可惜,皮囊好也不如投胎好。
長得再好,也是一手老繭,也是一身彆人的舊衣改的灰布長衣,也是一雙縫了又縫的布鞋。
“下鄉收不耽誤生意?找人收不得花錢?”劉掌櫃咋舌,一臉譴責,像是覺得歲荌不會過日子,“這都是銀子啊。”
歲荌,“……”
這活貔貅。
劉掌櫃小氣又摳門,生怕彆人賺著她的錢,偌大的永安堂藥鋪,硬是沒一個夥計學徒,理由是:
學徒不得管吃?學徒不得管住?!請夥計不得花銀子?!!
所以她諸事親力親為,半點不給外人賺她銀子的機會。
歲荌身子微微後仰,把框抱在懷裡,躲開劉掌櫃翻藥草的手,“你又不去,那我隻能來了。”
錢不過去,那她隻能過來。
“讓我再仔細看看。”
劉掌櫃探身伸長胳膊,手伸的長了,自然就漏出那濃綠色綢緞布料袖子底下的粗布內襯。
白色內襯裡衣洗的發黃起毛,被她死死塞在袖筒底下,輕易看不見。
歲荌,“……”
對自己也格外摳門的狠人。
“歲大寶,你這藥草,”劉掌櫃砸吧嘴,拉長語調,微微揚眉,“不甚新鮮呐。”
這習以為常打算壓價的調調,故意套近乎的喊大名,讓歲荌在心底習慣性的翻白眼。
劉掌櫃拎著一根黃黃苗,甩了兩下,甩掉水滴泥土,邊嘴上嫌棄邊像買白菜掰掉外層的白菜幫子一樣,利落地揪掉黃黃苗外葉,因為那葉子上有個針眼大小的黃點。
“這都蔫了,”劉掌櫃皺巴著白胖的臉,示意歲荌看那葉子的細微邊邊,“喏,都卷巴了。”
歲荌眯著眼睛湊近看,“哪卷巴了,這就是在框裡擠的。這說明什麼,說明我這草藥有靈性,你看,都知道卷葉禮讓不占空。”
劉掌櫃嗬了一聲。
歲荌把黃黃苗拿過來捋吧兩下,儘量把葉子抻平整。
劉掌櫃還在挑刺,“草藥都是濕的,誰知道曬乾了新不新鮮。”
她拿眼尾看歲荌,哼哼著,“可彆是采了兩三天,故意灑水裝鮮豔。”
剛才進門時,歲荌哪裡是拿臉接“柳條雨”,她分明是拿框接的。
葉子上麵有水會壓秤,稱重都要重個幾兩嘞。
歲荌瞪大眼睛直起腰杆,絲毫不心虛,爭著眼說瞎話,“都是上午新采的,趕在午後來賣,這水是早上下雨淋的!我剛才在門口那是覺得春風舒坦,吹吹風醒醒神,待會兒看秤不會看差。”
“您要是不要,我就去對麵長春堂問問。”歲荌說著打算將竹筐往肩上背,一副“你不買拉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