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掌櫃聽見動靜,披著外衫從後院過來。
她將一手端著的油燈吹滅放在桌上,生怕小小的屏風後麵點著兩盞燈浪費。
她另隻手還端著碗溫酒,隨手遞給坐在床邊的何葉。
何葉抬眼看她,手卻自然地將酒接了過來。
劉掌櫃,“溫酒化的陸抗膏。”
陸抗膏對勞損百病、風濕、補益等症具有神效。
像何葉這種有時因為當夜有病人前來急診的,比較勞心動神的,喝這個挺好。
何葉眸光閃爍,抿了口溫酒,雙手托著酒碗輕聲調侃著問,\"幾錢?\"
“你看著給就行,”劉掌櫃擺擺手蹲在歲荌身邊,笑盈盈問,“歲大寶,翻著什麼好東西了,激動成這樣?”
該這不會是翻出金子了吧?!
歲荌眨巴兩下眼睛,原本生無可戀的一張臉,在扭頭看向劉掌櫃時已經精神百倍擠出笑容。
“上好的綢緞料子,裡頭還有塊玉,”歲荌說得像真的似的,“那玉摸著跟羊脂膏一樣,溫溫軟軟的。”
劉掌櫃眼睛瞬間亮起來,目光直勾勾盯著歲荌懷裡的包袱看。
“你懂個什麼,那羊脂膏一樣的玉就叫羊脂玉。”
歲大寶還是見識少啊。
劉掌櫃感歎,好家夥,怪不得這小孩長得漂漂亮亮,原來是有錢人家的小公子。
歲大寶這是撿著寶了。
她往前挪兩步,滿臉諂笑,開始哄小孩,“拿出來我給你鑒定鑒定值幾個錢。”
歲荌也笑,腦袋湊過來跟她小聲說,“你拿走不給我了怎麼辦,我今天好歹花了一兩四錢呢,可不能打了水漂。”
劉掌櫃下意識道:“我給你這一兩四錢!”
隨隨便便一塊羊脂玉都不止一兩四錢這個價,歲大寶還是年齡小心眼少,隻認得一兩四,不知道寶玉。
歲荌聽完眼睛亮如明珠,毫不猶豫,“一言為定!”
劉掌櫃伸手往懷裡摸錢袋子,歲荌直勾勾盯著她的手看。
大小貔貅鬥法的時候,何葉就坐在床邊小口小口抿著酒,見元寶一臉茫然便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
“哎,不對啊。”劉掌櫃錢袋子都打開了才回過神。
她眯起眼睛看歲荌,“你這個小丫頭既然認得上好的綢緞料子,怎麼可能不認識羊脂玉!我差點著了你的道。”
劉掌櫃哼哼著把解開的錢袋子重新紮緊,當著歲荌的麵又塞回懷裡,“定沒有什麼好東西,就你這點道行還想著誆騙我。”
歲荌暗惱,差一點就差一點。
她打算誆完劉掌櫃就跑,至於這小孩愛誰管誰管,反正她錢拿回來了。
誰知道大家都是修成精的狐狸,劉掌櫃道行比她高。
何葉這才出聲,將剛才的事情給劉掌櫃說一遍。
劉掌櫃伸手戳歲荌腦門,“小機靈鬼,差點真被你騙了。”
歲荌徹底生無可戀。
她把包袱放回竹簍裡,行屍走肉般爬起來,一屁股坐在床尾,身體往後一躺一翻,側身蜷縮著腿,扯過被子一角搭在身上,準備睡覺。
假的假的,都是夢,睡醒就行了。
歲荌累到不想動腦子,隻想睡覺。
何葉疑惑,鬨不懂歲荌怎麼了,不由用眼神詢問似的看向劉掌櫃。
劉掌櫃笑,“甭管她。”
這孩子積極陽光,跟地裡長出來的筍竹一樣,堅韌著呢。今個難過,明天就好了。
歲荌躺下後,何葉哄著元寶也躺下。
見屋裡兩個小的都睡了,何葉才說,“明日報官吧。”
劉掌櫃坐在床頭矮凳上,皺眉搖頭,“報官也沒用。”
她把竹簍裡那包袱拿出來,翻看裡麵的衣服,“包袱皮子不錯,想來不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隻是這一包袱的衣服加在一起卻不值四錢,可見這小孩在家裡也不受寵。”
“還有他那身蔥青色的衣服,袖口短衣擺短,分明是當季最好最新的料子,但卻不是給他做的。”
至於為什麼給他穿,可能因為這個顏色掉進溝裡後,但凡運氣差點就沒人能看見他。
劉掌櫃本來想著是不是家裡孩子多了,所以把兒子扔掉,可這僅限於窮苦人家。
就算是扔,也是剛出生就扔掉不會養這麼大都記事了才扔。
而且,心腸稍微軟些,孩子就算扔了也會扔在人多的街道上,萬一碰著好心無女的人家,說不定會領回去養,多少給他留條活路,斷然不會丟在路上推進溝裡。
“報官的話……”劉掌櫃看向元寶乾淨好看的臉蛋,嘖嘖搖頭,“找不到他親生母父,官府隻能把他送養給那些無女的人家。”
“怕是找不到了,”何葉眉頭擰緊,“套馬車從這兒路過,應該是從彆處來的,現在又去往他處,根本不好找。”
官府不可能為著個小小孩子,動用全部財力跟人力去搜尋,時間一長有新的案子也就不管了。
何況元寶是被丟棄,官府更恨不得隨便找人把他領養了草草結案。
再說,就算找到他母父,下次能不能活著就不好說了。
這孩子又長得好看,心腸惡毒點賣進那種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到時候可真就掉進火坑。
越想何葉越覺得胸口悶堵厲害,仰頭將碗裡溫涼的酒一口飲儘。
涼酒逼出他眼底的濕潤,讓他難得鬆口輕喃,“都是為人母父的,有人想留孩子留不住,有人卻恨不得要孩子的命……”
劉掌櫃聞言係包袱的動作一頓,低頭也沒吭聲。
“人是歲大寶撿的,又是她花了全部身家救的,”劉掌櫃將包袱放回竹簍裡,“至於是報官還是彆的,總得問問她的意見。”
何葉點頭,餘光瞥向床尾,歲荌蜷縮著身子睡在那裡,半個身子隱在陰影中,看起來也是小小一團。
“我回去了。”何葉起身,將酒碗放下拍拍衣擺,抬腳往外走。
劉掌櫃跟著站起來,嘴上說,“我就不送了啊。”
但雙腿還是實誠的把人送到門口,親眼看何葉進入長春堂才關門。
兩人走後,屏風後麵隻剩下清淺的呼吸聲。
歲荌睜開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根本沒有半分睡意。
她翻身躺平,腿垂在床沿邊,雙手搭在小腹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盯著房梁看。
她其實也是被丟棄的一個。
跟元寶不同,她生活的那個世界,隨便丟棄孩子是犯法的。可她爸媽又都不是很想養她,最後她就變成了沒人管的狀態。
小時候是奶奶照顧她,奶奶生病離世後,她就徹底被放養。
那對早就各有各家的夫妻,如果想起來就給她打點生活費,如果想不起來,完全不在乎她平時怎麼生活。
勤工儉學到處打工,好像是她閒餘時間的全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