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少年郎一聲帶著歡喜的“林家妹妹”,林嘉睫毛顫了顫,然而回自己的住處就是這個方向,躲也無處躲,隻能硬著頭皮行禮,喚了聲:“十二公子。”
十二郎身邊隻帶著一個小書童,那喜悅是能從眼睛和笑容裡透出來的,上前一步:“叫我十二郎就行。妹妹怎麼在此?”
這條路就是她如今的住處通往三房的必經之路,淩十二郎怎麼會不知道。她日常時不時要采集露水孝敬三夫人,淩十二郎怎麼會不知道。
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這,又是一次“偶遇”。
“我去給三夫人送露水。”林嘉屈膝行個禮,不給淩十二再說多餘話的機會,以攻為守,“倒是十二公子怎麼會在這裡?前麵為四爺辦事,大家都在忙呢。三夫人也去了。”
十二郎頓時語塞。
他會在這裡,自然就是為了“偶遇”林嘉。他和府裡的兄弟們一樣在族學裡讀書,日常住在那邊,旬日才能回府。平時在家管得也嚴,難得趁這幾天忙亂,三夫人一時顧不上他,當然趁機想見一見林嘉。
他支吾道:“前麵人多,我抽空回來歇一歇。”
林嘉正色道:“十二公子還是速速回去吧。這辦事的是你親四叔,叫人知道你中間溜出來,著實有違孝道,不是為人子侄的道理。”
十二郎本是淩家遠支血脈,跟淩府這一支已經出了五服了,過繼過來的時候也懂事了,跟淩府諸人並沒有太深的親情。淩四爺病逝,他的親侄子侄女或許會傷心難過一下,十二郎跟他不熟也不親,要說難過就有點勉強了。
但林嘉說的是正理,既然已經過繼,禮法上淩四爺就是他的親叔父了,十二郎被說得啞口無言,隻能說:“你說的是,這就回。”
嘴上說著回,腳底下還跟紮根似的,隻盯著林嘉,想多看她兩眼。
這會兒日頭稍高了些,日光也明亮了些。
林嘉一張精致麵孔,皮膚被照得淨透,不施脂粉也眉目如畫,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
十二郎平時住在族學裡,難得見她,哪舍得就回去呢。
這麼盯著一個姑娘家看,已經算是輕薄了。林嘉心中又羞又惱。袖子裡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抬起眼輕聲道:“我聽說四房的九公子也回來了?”
十二郎巴不得跟她多說幾句話,忙道:“正是,九兄回來奔父喪。一路快船快馬換著來,才這麼快就趕回來的。”
那你還敢溜出來。
林嘉深覺得這位十二公子有些不著調。下人們也有些閒言碎語,說三夫人也後悔過繼他,該過繼另一個孩子的。以前林嘉隻是聽聽,不往耳朵裡去,如今她是覺得或許三夫人是真的後悔了。
因有了話頭能跟林嘉多說兩句,不必立刻就離開,十二郎十分高興,正要多說兩句,不意林嘉道:“我聽說四房的九公子很了不起,是少年探花。咦,他中探花的時候,好像就是十二公子你這年紀?十二公子今年是不是還要下場?四爺的事不影響十二公子參加院試吧?”
猶如一盆冷水撲麵,頓時把十二郎的遐思全澆滅了。
這個府裡的人,不說人人都是才子,但大部分人讀書都在水準之上。
偏十二郎,本來嗣子的身份就比旁的人差上一層,雖也姓個“淩”,也有淩氏祖先的血脈,可讀書上天賦著實有限。
當時淩老爺是想讓三夫人從自己的親孫子裡挑一個。三夫人卻怕過繼來的孩子跟妯娌們親過跟她,堅持要從族人中挑一個。
族人聞聽消息,好幾家日子過得清貧兒子又多的人家都巴巴地把孩子送過來給挑選。淩老爺看中了一個資質還不錯的。偏十二郎眉眼生得有幾分肖似淩三爺,被三夫人一眼看中,非要取他。
孀婦以後要依靠嗣子,找個自己看上的終究比個強扭的好。淩老爺便順了她。
三夫人過繼了他之後發現他讀書不太行,的確後悔了。但族譜都上了,又不能退回去,隻能嚴厲鞭策著他用功。
讀書這種事,九分汗水比不上一分天賦,他天賦就是普通的水平,雖也算用功但到現在還沒拿下秀才功名,還在考童試。
他這個年紀考童試,在尋常人家自然正常,但三夫人盼子成龍。不是親生的就盼得更厲害,總是拿他和彆的房優秀的子弟比較……便被比得有些平庸了。
林嘉上來就用淩家這一代最出色的金鱗兒淩九郎來跟他比,可不就是一潑冷水,澆得人心都涼了。
被戳了痛處,十二郎頓感意興闌珊。這是他一點都不想聊甚至想回避的話題,與旁人都是如此,何況麵對林嘉。他勉強敷衍了兩句,匆匆折回前麵去了。
林嘉鬆了口氣。
她當然知道這麼說話會讓十二郎不高興。但得罪淩十二總比得罪三夫人強。
她受淩府庇護,仰仗的是三夫人,不是十二郎。
三夫人不樂意她多跟自己的嗣子接觸,她便儘量避開,很識時務。
但凡一個女孩子,從小就寄人籬下,身如飄萍,都會這樣有眼色又識時務。
外院一片淒冷白色,下人們有條不紊地穿梭,靈堂裡許多人按著身份年紀站列。十二郎悄悄溜出去,又悄悄溜回來。
時辰雖然還早,卻已經來了很多吊唁的賓客。淩家四爺雖然數年前就辭官賦閒在家,但淩家是金陵世家,淩四爺自己也是兩榜進士出身,更有一個兒子金殿之上點了探花,少年成名,前程可期。幾十年後,淩家怕是又要出一位閣老。
賓客端的是絡繹不絕,哀戚中又透著一種車水馬龍的鼎盛。
十二郎溜回來,原覺得賓客繁多,自己又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不會被人注意到。不想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便感受到一道淩厲的目光。
抬眼,正和那人對上視線。他打個寒噤,忙垂下頭去。
他禮法上的九兄,這場喪禮的喪主——方才林嘉口中少年成名的探花郎淩昭,淡淡地收回視線,抬手躬身向吊唁的賓客回禮。
禮儀上一絲不苟,舉手投足間無可挑剔。
原色的麻衣披在身上,風度刻在了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