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七月。
【一】
黃昏時分,紫禁城薄暮四合,使人微微有些迷惘。幾列秀女由幾位太監領著,靜靜地自神武門進入宮中,又穿過順貞門。她們身穿著統一的旗裝,動作雖是統一謹慎,但臉上的神色卻又是各異。
我冷眼瞧著身旁秀女們中那些眉眼間掩不住喜悅之情的女子,看來她們是把進宮當做一件可以慶賀的事兒了麼?
紫禁城明黃翠碧堆砌的繁華中,又有多少鮮血淋漓爾虞我詐在其中深埋呢?額娘說,那紫禁城的朱牆如此鮮紅,是因為那上麵塗的是豬血,用來辟邪。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輕聲發笑,辟邪麼?
“今個兒起,各位秀女就要在各宮嬤嬤處學習禮儀,十天之後,就參加初選,望各位秀女們多多儘力。”李公公尖啞晦澀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望著他,蒼老褶皺的皮膚下,掩不去的是那一絲精明狡詐。
“姑娘,”李公公笑著替我打開了門,說道,“這屋子您可滿意?”
我四下裡瞧瞧,這也無非是間普通的屋子,這樣的房間紫禁城裡想來比比皆是,他又何必說得如此,仿佛替我準備了一間好的一般?
我未說話,走上前推開了窗戶,窗戶上有些上了灰,揚起來的些許灰塵讓我的眼睛酸澀起來。“多謝李公公照料,這屋子極好。”我回頭笑道。
向窗外看去,整個院子一覽無餘,中間一株石榴花正開得熱烈,粉色的邊兒到了花心便逐漸深了下去,朵朵都是夏意。隻是在薄暮之中,略略顯得有些淒涼。
李公公笑著走上前來道:“老奴一看就知道姑娘是個識理的,這間屋子位置可是最好的,您瞧瞧這花兒開得多熱鬨啊,這可是個好兆頭啊。”他的嘴角雖是笑的,但不知怎麼就讓人覺得彆扭而生硬,我微微福了福道:“多謝李公公了,裕媜也沒什麼東西,這個鐲子還望公公笑納。”說著褪下了手腕上還帶著涼意的翠碧鐲子,遞給了他。
李公公笑得諂媚,“這怎麼好意思呢?老奴看姑娘這般,便是個有福的,以後還望姑娘多照料些呢。”嘴上是這麼說著,手中卻沒有一絲推遲,立馬將那鐲子揣進了懷中。
我早就厭煩了他,見他這般,便以為他立刻就可以走的,也就裝作淡然的又回過頭去看窗外,等著他離開。
“姑娘,”不料李公公又開口,聲音壓低了道:“姑娘這般厚待老奴,老奴自然也要回報姑娘些才妥當。”
我回過身,倒是想看看他回報我些什麼,隻見李公公低著嗓子道:“這宮裡不比家裡,有個主子靠著總是件錯不了的事兒,我看姑娘還未尋思過這些,老奴倒是和幾位上頭的主子有些交情,若是……”他停了話頭,隻是笑看著我。
我已然明白,這是伸手問我拿好處呢,雖說我並不想找那些主子打點通融,況且就算給了他些銀錢,也不一定會有人給我行什麼方便,這種把戲他肯定不止找了我一個人使了,可若是我不給他好處,保不齊這種人,將來會為難於我。
我隻好裝作一副驚喜的樣子道:“那裕媜先謝過公公了,還麻煩公公多通融些,”說罷轉身拿了一個玉製簪子給他,“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多多少少都是一份心意了。”
好容易打發走這個惹人厭煩的太監,我從懷裡掏出一個羊脂玉的鐲子重新套回到手腕上,心中不禁明白,怪不得進宮前額娘要我將手上一直戴著的羊脂玉鐲子脫下來,戴上了另一個次一些的翠碧的鐲子,原來是防著他們這些人。
我這才坐了下來,床上放著的包袱也未展開,隻是人累得很,不覺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我未點燈,隻是先向窗外張望著去,今夜無事,明日裡才開始教授禮儀,這些秀女們便忙著串門子,看過去幾乎每間都點著燈,還時不時有秀女在廊下走過,倒也顯得熱鬨,卻也疏離。
昏黃的燈籠懸在廊簷上,不知是誰竟也懸了一個在那株石榴樹上。暗粉深紅的花瓣在燈下看起來疏離而妖冶,我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哆嗦,回身不去看窗外,轉過身才發現自己的屋子裡竟是這般黑,幽幽的讓人發寒。慢慢的摸索著點了燈,慢慢亮起來的光暈讓我恍惚起來,扶著桌沿便坐在了椅子上,卻隻是怔怔地盯著那一簇小小的毫不疲倦扭動著的火苗。
“篤篤篤……”我回過神,忙走到門邊拉開了門,隻見一個滿臉笑意的秀女站在外麵,她見了我,臉上的神色一變道:“好端端的,怎麼哭上了?”
我一愣,忙用手抹上臉,果然是一片濕冷,心下一驚,忙用手抹乾淨了,然後才看向她道:“姑娘往裡坐吧。”
她笑了笑便走了進來,待她坐定我便倒了杯茶給她,卻聽她說:“裕媜姑娘,我就是住在隔壁的,本想早些就過來拜訪姑娘的,可是先頭來敲了門,姑娘好似不在,剛入夜那會兒子又見姑娘沒點燈,也不好來打攪,這會子見姑娘的房裡點了燈,估摸著姑娘在了,便就過來了,”她喝了口茶,笑看向我,放低了聲兒道,“姑娘可是想家了?”
我一愣,也笑道:“剛剛自個兒發了呆,看著燈就出了神,被煙火熏著了些。”邊說著邊打量著她,這個秀女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不過就衝她巴巴地過來探聽我的底細這件事兒,我也不會對她有什麼好感了。
“姑娘看起來麵熟得很,”我起身將一旁的窗子關小了些,複坐下道,“可我還不知道姑娘的名諱呢?”
那個秀女笑說:“叫我倩琳吧,不知裕媜姑娘年華多少?”
我看了她一眼道:“我猜,姐姐大概要長我些,我今年剛好十三了,不知姐姐芳齡?”
倩琳笑道:“好伶俐的人兒,我今年十五了,虛長姑娘兩年,姑娘可介意我叫你一聲妹妹?”她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捏著帕子的手自然地擱在案幾上,可見在家裡沒有少學規矩。
“姐姐看得起我,裕媜自然願意。”我抿了一口茶,實在沒什麼心情和她這樣說話,心裡隻想著她快些說出來意,省的我再和她這般貌合神離的講話,讓自己不痛快。
“那我就叫你妹妹了,”倩琳輕笑了一聲又道:“不知令尊在哪裡做事啊?”她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對於問我這個問題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這話說起來倒是十分直白,一點含蓄的意思也沒有。
“家父是一個管領。”我頭也不抬的說道,果然還是要來探聽家世的,既然她這麼問了,我也就告訴她,想著便打了個哈欠。
倩琳看我這樣淡淡的樣子,大概是覺得有些掉了臉麵,她尷尬的用手絹擦了擦臉,然後說:“妹妹這樣子好像是困了?”見我未回答,她就下了座,站起來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免得擾了妹妹的休息。”
我自然站起來和她客套一番,看著她走出房門,又複回到座位上。門前倩琳的身影略略停頓了一會兒,便又自去了。我冷笑了一聲,重新看著那一簇跳動的火焰,眼前漸漸迷蒙起來。
【二】
康熙四十一年,八月,禦花園。
今日天氣倒是久違的涼爽,下午就要複選了,我們這些個過了初選的秀女下午都要去來這禦花園進行複選,院子裡那些鶯鶯燕燕聒噪個不停,說來說去的話題都是下午的複選,讓我心中厭煩,隨手拿了本帶來的《詩經》就自個兒跑到了禦花園,當然我很清楚皇上現在不在宮裡,而在暢春園避暑,否則我也沒這個膽子。
紫禁城的夏季酷暑難當,唯有禦花園裡是鬱鬱蔥蔥,倒也還算得陰涼,我坐在千秋亭裡的一角裡,四周無人,我隨便翻了幾頁,竟然有些犯困,暈暈乎乎的坐了一會兒,便就起身出了亭子想四下走走,卻看見一個宮女兒東張西望的,臉色焦急。
她一回頭兒便看見了我,便立馬跑上前來對我福了一福道:“這位姑娘,可否幫我一個忙?”
她見我點了頭,便又急急的說了下去道:“這是我們宜主子給榮妃娘娘的一些點心,”說著舉了舉手中的食盒,又道:“宜主子打發我送給榮主子去,可是我現在肚子痛得很,還麻煩姐姐到長春宮走一趟,幫我送一下可好?”
我本不想多事,可見她實在是痛得難受,也勉強答應了,她見我點了頭,便道:“我叫若娣,就在宜主子的景陽宮當值,姑娘有空也可來找我說說話。”說著便遞了食盒給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