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四十一年。深冬。凜寒。
“你就寫一幅吧,幾張字帖有什麼了不得的?難不成我還拿著這些三爺的大作去變賣,換些補貼嗎?”裕媜笑推著著胤祉在桌前坐下,拿起擱在青花繞藤筆架上的筆,略略沾了些墨就遞給了他。
他抬眼看向裕媜,猶豫了半天還是笑道:“你的字已經很不錯了,為什麼還要我在寫字帖給你呢?”但卻未待她回答,就麵向桌上鋪好的紙,先自顧的執筆思索起來。
裕媜站在他身後,他才剛下朝,請完榮主子的安後,知道她今日不當值,便徑直走了過來,身上的朝服也還未換,背後那團四爪正蟒繡工精致,活靈活現,此時絲線映著窗外投進房內的光,卻是略略有些刺目。
她知道這一身朝服的變遷,當年他穿的這一身應該是繡了一團兩肩五爪行龍的郡王朝服,隻因在敏妃喪期百日內剃頭被皇上革了爵,如今才穿回了這一身貝勒朝服。
“裕媜?”胤祉回過頭來滿臉疑惑的看著她,“你這幾日是怎麼了?老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可是病了,要不我叫李太醫給你來看看吧。”說罷隻是拉起她的手,這才發覺,她的手是這般冰涼。
裕媜愣愣的看著他,隻是靠著桌子站著,半晌才回過神來,抽出手拿起那桌上寫好的字帖,笑說:“哪裡就這般矜貴了?這入了冬,人不免有些傻裡傻氣的而已。”說著拿那字帖細來端詳。
一看時,便愣了神,心思仿佛回到那個酷熱難當的八月,他笑著將書還給自己,自顧走了,卻留下一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紙上的《漢廣》,字字寫得端正,裕媜的手指輕托著紙張,卻覺得萬般沉重,指尖不覺微微顫抖起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喉嚨突然有些發乾,她忍不住輕咳了兩聲,他見自己如此,忙站起來,輕拍了拍她的背道:“可是傷風了?”
她忍著微微哽咽的聲音,嗆著搖了搖頭,複抬頭看他:“好端端的,寫這個做什麼?”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紙。
他愣了一下,又笑道:“你說呢?自然是寫給你才應景兒了。”頓了頓道:“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裕媜隻是搖搖頭,想說什麼又是說不出口。最後脫口而出的卻隻是一句:“時候不早了,你該出宮了,府裡的事兒要緊。”說著將那字帖隨隨便便的擱在了桌子上。
胤祉看了看她,卻是歎了口氣,“裕媜,過些日子我就……”他說到一半的話卻被她硬生生的截了過去。
“下午我也要去當值了,你若這麼晚才出宮,彆人也會有閒話的。”裕媜不敢抬眼看他,隻是低著頭,手裡有一下沒一下的磨著墨。
胤祉張了張口,卻沒有再說出話來,四下裡突然寂靜下來,窗外偶爾有略顯淒厲的西北風刮過,窗戶未關緊,順著風勢便重重地敲打了兩下窗框,便讓人可以順著縫隙看見窗外那株梅花的花瓣正隨風飄零。
他頓了一會兒,走上前幾步將那窗關嚴實了,回身看裕媜仍是站在當地未有所反應,便歎了口氣,提步向門外走去,站在門邊兒上才突然回過頭道:“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話罷便輕掩了門走了出去,卻沒有看見裕媜身形微微的一抖。
門合上時,裕媜才如夢初醒般幾步走上前去,卻聽得門外胤祉低聲吩咐道:“過兩日我可能不能進宮來了,你就帶李太醫過來給姑娘探探。”身邊的貼身太監小福子忙應了聲,兩人這才一前一後的緩步走遠了。
裕媜半靠在門邊兒上,眼神茫然,半晌冥默不語,才漸漸走到桌邊,將剛剛隨意一放的字帖,小心折起來,放進了一個木盒子之中,按上鎖扣,卻突然掉下一顆淚來,口中喃喃道:“額娘,你說我該信嗎?”
【二】
康熙四十一年。秋。寒起。
“額娘!”隻聽得一聲帶著哽咽的呼喚從外間傳來。
內室的床上,一隻清瘦的手從羅帳內緩緩伸出,隻聽見帳內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略帶喜意的聲音道:“媜兒?可是我的媜兒回來了?”床邊侍立的二十來歲的丫頭也帶著哭腔喜道:“夫人,是小姐回來了。”
裕媜匆匆跨進內室,眼睛紅腫著忙奔到床邊兒跪下,隻是握著伸出帳外的那隻手,哭道:“額娘,額娘,媜兒回來了……”話語間,已經是淚流滿麵,口不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