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陣眩暈,隻覺得頭重腳輕,乾坤倒轉,卻仍凝神聽外麵響動,車聲轆轆,我竟是躺於馬車軟塌中麼。一陣寒氣襲來,是有人上車了。我心下焦急,卻仍無法開口。
那人竟伏於我耳邊輕語“你放心吧,殿下無恙,我們已入國境了。”正是楚坤。言罷便離去了。
我腦中又是一片空茫,他不言張赭端如何,定是已受軍法了吧,原來是如此,我不負主便負友,不知父親當年是否卜出我命犯孤星,近我之人必是禍患連年,不能長久呢。嗬,他竟又虛言了一次。他當年還說張赭端麵相方正開闊,最是安樂消閒之人呢。我心中悔惱一片,連帶著勾起許多經年往事。
我到了念書的年紀,因著家中子息單薄隻能去從外麵的私塾,但仍歡喜無比,誰知剛進了門便被黑布蒙頭亂打一頓,隻弄得鼻青臉腫,衣冠不整,書頁撕扯紛飛一地。先生正好走入,眾人哄散,我含著怒氣淚水望著他,先生卻用鼻子說話,道我初次上學便弄成這般,以後必難管束,罰我回家思過三日。我情知世人皆不屑於我父,多言無益,隻能一笑回應,道是學生的不是,自撿了書去了。
那是我也不敢回家與父親多言,在外待到放學時才敢回家。剛一進門,就看見院中有個濃眉大眼的小子正玩得高興。張父見我進來,便喚他來拜,要他叫少爺,他卻一臉惱怒的看著我,好像還怪我擾了他的遊戲。被張父一腳踢到腿上,踉蹌幾步隻能跪倒,仍是抬頭橫眉立目的看我,頭角崢嶸,倔強非常。正好看到我掛了花的嘴臉,一時愕然,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自那之後他便日日伴我上學,他生性豪爽,又心思活絡,與塾間幾個紈絝竟十分合的來。漸漸又學會了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本事,事事為我周全,我便在塾上呆了下來,連先生的態度也溫和幾分。他卻始終不肯叫我少爺,隻喚作公子,待我如兄。
我本事心重之人,少年得一摯友排解傾訴,才支撐至今,因是感念,肯做心交。張家也有家產田畝不少,可他棄置不顧,多年疆場政壇,為我樹敵眾多,也未及婚娶,仿佛一生隻為了我一人奔走喪命。我隻怕並無轉世輪回,此番情誼再無以為報,隻盼他時來索命,手足兄弟也能再相見。
我這一路昏昏沉沉,不分晝夜,始終不見殿下,隻恍惚地看見幾次楚坤,他來探我隻略看幾眼,也不說什麼。隻是每日有人侍候上藥,身上漸漸能感知疼痛後卻覺清爽幾分,隻因這骨肉之苦占去了心智,讓我心得以片刻寧靜。想必張赭端這弩上沁了不少毒藥,但我性命都願償他,皮肉之苦又是代殿下而受,我自無怨。
不日車馬驟停,我心知已至國都。張赭端能與天權密謀,朝中軍中必有內應,適逢天璣會盟,又是蹊蹺,不知背後還藏著多少人的算計謀劃。張赭端謀逆,縱我奮身護主,是王之所見,他不怪罪於我,但我早已備受詬病,歸朝後百官彈劾,再翻出些舊賬,我本也不算問心無愧,新政數年又最遭忌恨。全身而退已是妄念,幸而我現下真是孑然一身,再無所顧及了。
原本還心念新政之事是我父與我多年心血,不願偏廢,但經此一劫,始知天下事多非人力可及,強求無用。至於赤麟雲雲,真不願再想,張赭端已死,我願將此事爛於心中,這世上也無人再能挾製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