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年紀越來越長後,被問道“最近還好嗎”的頻次也變得越來越多了。阮餘恩幾乎下意識地答:“還好。”
等反應過來,又無奈地笑了笑,低聲說:“挺累的。”
生活豈如一句“還好”那樣輕飄飄。事實上這一年來,因為實驗出不來結果,加之畢業的壓力,他曾經整宿整宿泡在實驗室,也有許多夜晚不得不依靠藥物才能睡眠,七月底還曾因胃出血而被送進了醫院。
“也許畢業了就好了吧。”
他歎息了一聲。相似的話語被不斷重複:也許長大了就好了,也許上大學了就好了,也許工作了就好了……仿佛在等待一個不斷拖延的答案。
*
阮餘恩堅持要送笙笙回家,笙笙推辭不過,就同意了。
他們並肩走在蕭索的冬夜裡,一盞盞路燈將昏黃的光灑落在身上,一會兒明亮,一會兒又歸入黑暗,仿佛在跳一支探戈。在這出口成白汽的季節裡,他們將彼此不曾參與的這幾年時光慢慢講述。
笙笙說,她現在白天還是在接設計案,隻有晚上才會去酒吧打工。阮餘恩問她不累嗎,笙笙微微笑了,笑容裡又似有淡淡的無可奈何:“累,但是不做兩份工作,怎麼能支持我在這裡生活呢?”
阮餘恩沉默了。
走到居民樓下,笙笙用鑰匙刷開門禁,轉過身問:“進來坐坐嗎?”
阮餘恩笑了笑,跟在她身後踏進了昏暗的樓道。
笙笙租住的房子是一間半地下室,不大的窗戶裡漏進來一點路燈的光。她在牆上摸索按下開關,燈光亮起,這間小屋的全貌就呈現在了阮餘恩眼前。房間很小,一張小桌上擺著笙笙的電腦和種類繁多的畫具,厚厚一遝設計圖七零八亂地壘起重樓,桌旁安置著書架,窗戶下還放著一張小沙發椅,笙笙拍了拍沙發,目光示意他,阮餘恩於是穿過狹窄的過道走過去坐下。笙笙望著沙發陳舊的印花,介紹道:“住樓上的一對夫妻前兩個月搬走了,這件沙發帶不走,就送給我了。”
阮餘恩的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又落在角落一個小籃裡,白色小籃中收納著厚厚一摞畫。他問笙笙:“可以看嗎?”
笙笙彎下腰,將那些畫紙從小籃裡抽出遞給他,自己則坐在了床邊,阮餘恩接過畫,開始一張張仔細翻閱,笙笙的畫風是他熟悉的,清新而自然,她不喜刻畫細節,寥寥幾筆就足以勾勒出神韻。那些畫紙邊沿已經有些泛黃,指尖拂過,亦能感受到時間留下的薄薄塵埃,像是很久沒有人翻閱過了。
他問:“這些畫,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笙笙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說:“畢業之前,我總想著要把它們做成畫集,可畢業之後……”
一陣短暫的沉默,她搖了搖頭,並不為這續不上的話語解釋含義:“等以後時機合適了再說吧。”
阮餘恩將畫紙遞還給她,坐在沙發裡,望著她熟悉卻疲憊的黑眼瞳。
時間為他們留下了什麼,是無數個欲言又止的片刻,是無數個戛然消失的空白,無聲無息地昭示著一場落敗。他彆開目光,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機,依然是關機狀態,心中泛起些莫名的酸澀,於是故作坦然地從沙發中起身,走到書架旁,不知看見了什麼,他微微伏下身,指尖在一本書的書脊上劃過:“你還留著這本書呢。”
笙笙走到他身邊,伸手將那本書抽出,那是一本陳舊的《安徒生童活》。她翻開泛黃的紙頁,目光無限懷念:“這本書是爸爸去世之後,我從廣州帶回來的。”
“以前還在老家的時候,媽媽在廠裡工作,總是要上夜班,我和弟弟睡覺都是爸爸帶,每當我們鬨著不肯睡的時候,爸爸就會給我們念這本書。那時候,弟弟最喜歡《錫兵的故事》,可我最喜歡《野天鵝》,總是纏著爸爸念這個,為此我們還打了不少回。”
說到這,她像是回憶起往事,烏黑眼眸也浮現出淡淡笑意。
“我現在還是常常會把它拿出來讀一讀,就好像還在小時候一樣。”
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翻動書本,陳舊的紙張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最終停在某一頁,她將書本遞過來,抬眼看他,笑問:“以前讀過嗎?”
阮餘恩低頭去看,一排排小小的鉛字承載著美麗的故事,穿越二十年時光,又落在他眼前。
“當我們的冬天到來的時候,燕子就飛向了一個遼遠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