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頓生一陣唏噓,樊員外不由得也睜圓雙目。方長生手中乃是一件五虎賀壽的玉器。其中四隻黑虎或伏或踞,或行或嘯,皆朝向居中一隻通體瑩白的白虎。白虎呈猛虎出山之姿,神態凜然,目光雄渾。百獸之王的氣勢蓬勃而出。眾人皆歎這玉器的雕功之精妙。其間幾位行家早已看出這玉質也絕非凡品——雕成那隻白虎的乃是上等藍田羊脂暖玉,溫滑潤澤,潔白如雪。而四隻黑虎則是昆侖黑曜石所成,其色如墨,略泛紫光。兩者皆是世間難尋的珍寶。現彙於一體,成五虎賀壽之態,怎不令人歎服?
樊員外雖閱貨無數,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大塊的整玉和如此精巧的雕工。驚訝之餘隻聽見耳邊方長生的聲音再度響起:
“樊老爺,你我平日多有不快,這賀方某卻還是要道的。不知此物可還入的了樊老爺的眼?”
如此大禮,卻讓樊員外猶豫起來。方長生來的蹊蹺,他到底也沒摸清他意欲何為,隻覺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樊雷也驚於這份非常的壽禮,但他心中更多了一層提防。不等樊員外開口,他便接上了話:
“方掌門,你這是何意?”
方長生仍沒多看他一眼,隻道:“自是送禮!還請樊老爺親自收下。”他特意強調了“親自”二字。
樊雷正欲發作,就見一旁樊蕭對他使了個眼色。他會意強壓下怒火。此時樊蕭走上前:
“樊蕭代家父謝過方掌門。還請方掌門允我轉交於父親。”說著便伸手欲接。
方長生眼神一直未離開樊蕭,他陰沉的目光在樊蕭臉側掃視幾遍之後,才緩緩移動右手,將玉虎小心遞給他。
樊蕭雙手接過玉虎,轉過身去麵朝其父。樊雷看的清楚,樊蕭一隻手已將玉虎上上下下檢查一遍。在他覺得無甚危險時,便上步,欲將玉虎遞於其父之手。
就在樊員外手剛一碰到玉虎瞬間,一聲巨響,玉器驟然爆裂,白黑色碎片夾雜著一陣硝煙直襲周圍人群。樊員外麵中碎片,頓時血流不止,當場昏厥。樊夫人尖叫一聲昏倒在地。樊蕭身中碎片,倒向一旁動彈不得。樊雷一驚之下瞬間反手抽劍,直刺場中方長生。四周眾人頃刻間一片混亂,大多數商客叫囂著衝向門外。一些江湖好手立刻抽出隨身兵器,一齊朝方長生攻來。
方長生瞧見樊雷手中劍光暴起,此刻也是震驚不已。他轉眼見樊雷抖劍刺來,不得已隻能抽出腰間佩劍迎擊。恰逢此時身後各色兵器又一齊攻來。他無心戀戰。隻得手挽劍花,以守為攻,一麵四下尋退路。卻不知此刻樊雷心中盛怒,手中長劍翻騰如蛇,招招狠辣陰毒、直擊命門,逼得方長生不得不緊守周身大穴。方長生一代掌門,平日武功絕非樊雷之流能敵,隻因事出突然,自己所擅兵器又非刀劍,已是先機儘失,且雙拳難敵四手。他此刻心下大亂,又要防著四下裡他人的攻擊,冷不防左肩受了一劍。他立刻借此機會後撤殺出一條退路,衝出門外。
樊雷見他逃了,強壓下追去的衝動。轉身探看父母及其弟的情況。樊夫人及樊蕭隻受了皮外傷,昏了過去。而員外傷勢頗重,麵上鮮血仍汩汩流淌。他趕緊喚人去請大夫,又呼來發抖的丫鬟傭人將夫人樊蕭抬回臥房。隨後他從懷中掏出個瓷瓶,倒了幾粒藥丸於樊員外服下。又親自將員外送回臥房。
此時樊府大堂,眾人已散,唯有支支紅燭冷視著一地狼藉。
***
長陽。
醜時已過許久,府衙四周仍一片寂靜。崇秀側耳緊貼牢房牆壁,也未聞得外麵有何響動。他伸手摸了摸草堆下藏著的冰冷物事,隨後叫醒了其餘四人。四人從朦朧中醒來,睡意猶在,忽就聽見府衙中傳出幾聲尖利的喊叫:
“衙門走水了!衙門走水了!”
立刻,牢中睡意正濃的獄卒一個激靈便跳了出去。之後便隻聞一陣慌亂之聲。崇秀聽得清楚,那是眾衙役奔走取水救火的嘈雜。他立刻從地上一躍而起,隨手幾道寒光閃過,就見那木質牢門斷成幾段。他扭頭一揮手,眾人便緊跟著他越出牢門。
出了牢房,便見府衙後院火光衝天,大約是馬廄柴房一帶失了火。崇秀不敢耽擱,趁眾衙役亂作一團時一個縱躍上了院牆,順手甩出一條白練,讓齊楚幾個順著爬上牆頭,趁夜色一起逃了。
剛出府衙沒走幾步,崇秀便覺有些不辨方向。心中著慌時,陡然眼前閃過一抹月白,恍若鬼影。他心念一動,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齊楚等人見他進了一條小巷,也隨後跟進。
巷中迂回曲折,崇秀不知轉過幾道彎,折了幾條道。每每但見那抹白在巷角一晃,便不見了蹤影。然跟去後,又見它在下一轉角出現。崇秀隻覺茫茫中遠方隱隱傳來些許聲響,再仔細聽便愈發清晰,似是水流之聲。他越往前行越覺道路熟悉,待出了巷口,才發現自己已行至夷水之畔。他四下巡視一番,隻遠遠瞟見一抹縞素消失在另一巷口。眾人隨後齊至他身側,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道:
“是她?”
***
夜色如靛,月光似水。
金羅幔帳,朱漆雕梁。珠簾微卷,香氣氤氳。瘦燭弱光映出一室暗淡。
荊王崇英斜臥躺椅,雙目微斂,目光於窗外茫茫夜色中凝滯。
一陣香風掠過,於斯人鬢前遺漏幾許。如墨發絲略微晃動了幾分。
半夢半醒中,恍若又瞥見那青紗撫身,如雲似霧的絕色乘風而行,踏月而至。帶來一室清涼。
瞬間,仿佛一切都已化作水霧,隻餘那柔柔燭光。
伊人立於水霧彼端,身形綽約。夜色為裳,月華為絛。
柔荑輕抬,朱唇微啟。聲若珠璣,滴滴濺入斯人心田,又從唇邊溢出……
風起,燭熄。
於夢中醒來,隻餘窗外修竹聲聲。夜涼如水,溫婉不再。
崇英站起身來,立於窗前,舉目望向北方,仿佛已看見崇山峻嶺,綿延起伏。
心卻不由自主回到往昔。金戈鐵馬,征戰殺伐。幾番出生入死,浴血沙場,醉臥長河……
側目,便見那人。隻一望,便知他心中所思。
曾幾何時,以為終此一生,知己莫若彼此?
曾幾何時,才驚覺你我之間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曾幾何時,你我已如相隔迷霧,再也看不清彼此?
……
心已被困,再掙脫不得……
心念至此,竟不覺麵上閃過一絲落寞。
輕歎一聲。
“秀弟,若那夜夢神女之人是你……你又會如何……”
突然,一陣極輕的敲門聲響起,風一般的聲音緊接而至。
“王爺……是我……”
崇英轉過身來,麵上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儒雅。他離了窗邊,踱回桌前坐下。
黃管家一手持燈,一手推門而進,之後隨手將房門掩上。躡手躡腳挪到桌邊,將燈放在桌上。
“王爺,據線報所言,那六人已入蜀北,正往南下……”
崇英瞟他一眼,並未言語。黃管家又言:
“王爺,那崇秀一行……”
言未儘便覺被一雙陰戾之目瞪視,黃管家頓時住了口,脊梁上一片冷汗。他心下一轉,便改了口。
“王爺息怒,老奴現下到有些擔心將這絕密任務交與那六人一行了……”
崇英眼神緩和下來。黃管家接著又言:
“之前王爺讓老奴如此,老奴便照辦。隻是近日老奴越想越覺此舉不妥……想王爺就這樣輕易把絕密任務交與江湖人去做,自有王爺的道理。隻是老奴認為那江湖人辦事隨性,萬一任務完成不了,或是東西被人搶了。那些江湖人倒是一跑了之。但於王爺……無一不是禍患那。”
崇英聽罷,臉上漸漸浮現一抹笑意。他溫言道:
“黃管家,你可還記得本王交與你那琉璃佩是何顏色?”
“這……紅色。王爺這有何乾係?”
崇英點點頭。“黃管家有所不知。這紅色琉璃佩謂‘血琉璃’,乃犬歃血為盟’之意。這琉璃交與人手,那人便與我訂下任務契約。若是任務完成,則契約自行解除。若是任務有所閃失,那人便即刻殞命……”
說著,他目光瞥向黃管家,意有所指。
“所以黃管家不必多慮,那些江湖人自會去拚命完成任務。”
“是,是老奴多慮了。王爺儘早安歇。老奴告退。”
黃管家拾起桌上的風燈,怏怏地退出房門。他隻覺今夜的月光格外森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