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四人兵分三路,姚百與行動不便的林寒一路,齊楚、崇秀各一路。
殊不知,此時蜀北群山中一個隱秘的小村落,迎來了六位遠道的客人。為首的華服老者行至一座簡陋的客棧前,抬首向大門上方望去。隻見匾額上四個木刻大字:
白雲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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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霧漫漫,繞山不歸。蒼鬆翠柏間,一泓碧潭匿於深澗,倒映樹影天光。一雙美目流連其中,笑意微現,引得丹朱的唇角輕輕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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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月色微露。潺潺水聲不絕於耳,溪穀一片緋紅。
一人麵溪靜坐於石上,背影朦朧。
少時,另一人影從林中奔至溪邊。正是齊楚。
“崇兄!你一人在此?他們二人還沒來麼?”
石上那人慢慢站起,轉身望向齊楚,餘暉掩映中,他麵上神色複雜,又帶了幾分恍惚。
“你是何人?”
齊楚一愣:“崇兄?怎地半日不見,竟連兄弟也認不得了麼?我是齊楚啊。”
崇秀微微一笑:“你若是齊楚,現在便不會站在這裡。……你究竟是誰?”
齊楚聞言也笑了:“崇兄莫開玩笑了,不是你說讓兄弟們三個時辰後在石溪處碰頭麼?既然你也在這裡……”
崇秀哼笑一聲:“我並未讓兄弟們於此溪邊碰頭。至於我本人……正是在此等候那邀我前來之人,不想那人竟真的是你……說!你究竟是誰?!”
齊楚聞言,臉上驟然露出一絲詭異至極的笑容。他點點頭,故作驚訝道:“崇兄為何說我非齊楚?難道就憑這相約溪畔一事麼?”
崇秀並未答他的話,隻道:“其實剛入長陽之時,我便已懷疑四人中有細作。隻是慮於敵暗我明,一時無法確認,且此人隨時可能致我們於死地。我不能冒這個險,於是……”
“於是你便拿出尋寶圖牽製我,以求我暫時不會要你的命。”齊楚插口道,“不錯,我在入長陽時,無時無刻不在思索如何取你性命……虧你及時拿圖出來將了我一軍……崇兄果然料事如神。”
“不敢,我隻是料到此次行動若混入細作,必是與尋寶圖有關……然家父心細,並未將寶藏所藏之地明確示出,這尋寶圖尚待破解。你如此聰明多疑,見到那謎一般的尋寶圖,自會疑為那是我父子用暗語繪成,隻一時拿來試探你們。若我一死,此圖奪之無用。於是你便暫緩了殺我的念頭……”崇秀言罷,嘲諷地看了齊楚一眼,“我隻是借機賭了一把,沒想到真賭對了。”
崇秀歎了口氣,望向潺潺溪水,又言:“可是你對我的了解遠超乎我的想象。長陽命案一事,我雖不知與你有無乾係,但你卻知我並非對此不聞不問之人,為免我耽擱行程插手此事,便百般慫恿我等兄弟儘早離開……”
說著,他轉過頭,對上齊楚陰狠的目光:“那晚,盜姚百短刀的人,也是你吧?……此事發生絕非偶然,若是一般盜匪,怎會不動錢財,隻取那所值無幾的鋼刀?況且那刀藏於枕下,若非相熟之人,又怎會輕車熟路盜得此刀?”
“……那時我已有猜測,這盜刀誣陷,其背後定另有所謀……”
齊楚陰著臉盯著他,目光似要洞穿眼前這人。
崇秀接著道:“你盜了姚百的刀,引我們至府衙,恐怕是早有計劃。那時我們若是追入,便會直接落得個‘行刺縣令’的罪名;若是我們不追,你也已與那縣令攛掇好將人命案一事誣陷到我們頭上。無論如何,我們都免不了被關押候審。而且我和姚百如你所願地選擇了後者。”
“你心下明了,誣陷這一罪名破綻百出,那縣令難以將我等治罪。但在定案之前,嫌犯必會一直關押在牢。所以那時我便猜測,我等被誣陷,最可能的原因是……長陽城近日必有什麼事發生,且此事事關重大,你不想被我知曉,心下著急,所以才出此下策限製我的自由……”
齊楚咧嘴笑了起來:“崇兄,這種事情都被你猜到了。你果然不容小覷。我現在開始幸慶來的人是我了……”
崇秀沒有理睬他,繼續道:“可你萬沒料到的是,有人會借機助我等越獄。你情急之下,隻好跟隨我等沿夷水而上,將我等引入殺機四伏的森林,欲滅之而奪圖!”
“非也!”齊楚立刻打斷,“崇兄,這你可真猜錯了,我並不知此處有埋伏。否則怎肯讓自己弄得如此狼狽?”他順手指了指身上的刀傷。
“況且正如你所說,我現下並非要取你性命,又怎會置你於死地呢?”齊楚說得無比哀怨。
崇秀冷笑一聲:“的確,你不會殺我,但並不代表我兄弟不會遇害!……在林中被困時,我見幾人被埋伏的殺手四下衝散,便立刻想到了這極有可能也是你的計謀之一……”
他盯著齊楚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瞳中頓時殺氣暴現。
“依你對我的了解,不殺我又能讓我對你言聽計從,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以我兄弟之性命要挾我就範!!”
齊楚眼中閃過一絲激賞之色,他不禁歎道:“崇兄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於是你便用你們兄弟間的暗語將他們調開,獨留下自己在此等我……三個時辰啊,他們怕是已經蹤跡全無了……”
崇秀衝他搖搖頭:“若非你狡詐多疑,一直跟蹤我左右,又怕打草驚蛇。我也不至以身為餌,引你現身……陳西在哪裡?”
齊楚一晃腦袋:“我不知道,自今晨遇襲便一直未見……”說著他瞥了一眼崇秀,見他麵色冷峻,便立刻故作一臉嚴肅。
“莫非崇兄這般不願信任於我?”他微歎一口氣,“也罷,誰讓我之前做下這等有傷兄弟和氣的事呢……”
“住口!休要以兄弟相稱!你我之間並非兄弟,隻是敵人!!”最後幾個字,崇秀幾乎是咬著牙說出。
齊楚麵上竟微微現出一絲遺憾:“崇秀,若非你我二人立場尷尬,我倒真想交你這個朋友……罷了罷了,我現在隻想知道一件事。你從何時開始懷疑我不是齊楚的?”
崇秀冷冷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江陵……蘆葦蕩前……”
齊楚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的確非常了解我,可你卻不了解齊楚……齊楚根本沒有妹妹!”
對齊楚的驚異之色沒有多加理會,崇秀接著道:
“齊楚並不認識雲雀,也很少在他人麵前說起……想必你對他下毒手之前聽到他提及此人,所以才在江邊故意提起,借機試探我的反應,卻不曾想過此舉被我反過來用於試探你……你到底受何人所譴?又為何對寶藏如此執著?”
假齊楚冷笑一聲:“說到底,我們也不過互相欺詐罷了……既然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崇秀,你隻要交出寶圖,將暗語告知於我,我便可以考慮留你一條性命!如若不然……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著他手中寒光一閃,一把鋒利匕首頓時亮出。瑩瑩藍光乍現於刀鋒之上,顯是以毒淬成。
崇秀此時也是寒芒在手,蓄勢待發。兩人均使匕首,所謂一寸短一寸險。近身纏鬥,短兵相接,更是險象環生。轉眼間,二人已於溪邊崖石上過了數十招。齊楚攻勢淩厲,出刀角度刁鑽,借刀上淬毒,不求製敵,但求傷其寸許。崇秀則以守待攻,出手穩健,見招拆招。一時之下,竟然誰也無法傷及對方分毫。
數招下來,假齊楚便知崇秀非易與之輩。正琢磨如何下手時,偶然瞥見崇秀肩頭有些許暗紅浸出,料其肩傷裂開。便在下一回合陡然一收手,翻身躍上一塊岩石。似笑非笑望著他。
“崇秀,你且收手罷,你那肩傷甚重,現下絕非我對手。隻要你願意與我行個方便,我便不傷你,如何?”
崇秀望了眼左肩,心道幸好當時反應夠快,知道無法避開那鋼爪便用左肩接下,若是傷了右肩或它處,此刻連半招也無法與這假齊楚過了。又想到此人奪圖心切,又礙於謎圖不會傷其性命。思畢,他不怒反笑。
“你這人好生羅唆,若有本事便從我這裡搶去。莫非……你怕了我不成?”
假齊楚果然被激怒,他臉上立現一抹狠笑。
“我會怕你??天大的笑話!!崇秀,我好言相勸你不聽,到時可彆怪我沒提醒你!”他頓了一下,“你若落在我手裡,我可有的是手段讓你開口!!”說罷便再次飛身亮刀,向崇秀攻去。
崇秀反手接下他幾招,隨即四下望了幾望。隱隱間,耳邊似乎傳來微微的隆隆聲。其聲悶而幽噎,宛若從地下深處傳來。他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
想必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強忍住肩頭傷口裂開的劇痛,崇秀抬眼看著麵前窮凶極惡的人,臉上神色居然輕鬆起來。
“你也莫再浪費力氣了罷……實不相瞞,那圖乃家父一人以暗語所作,莫說旁人,就連我們兄弟也全然不知其含義。我就是想道也道不出啊。”
“少羅唆!!待我拿了你,就由不得你不開口了!”
假齊楚已然紅了眼,一抖手,寒光飛閃,招式更加犀利鋒芒。崇秀又與他對了幾招,卻因肩傷所困,避之不及,左手臂上挨了一刀。他頓覺一股麻流順著傷口由臂而上,想是那毒藥所致,不由心驚。瞬間,他飛速撤回寒芒,借勢一躍跳出三丈之遠,落於一石上。那一起一落加劇了血流,待他落定之後隻覺半邊身體已毫無知覺。
假齊楚見傷了崇秀,麵上得意之色儘現。他站在崖石上,不緊不慢道:
“崇兄莫擔心,那鋒芒之上乃‘風茄兒’(曼陀羅,普通麻藥而已),要不了你性命……你且乖乖跟我回去罷。”說著,他見崇秀不再動,便遊戲一般,在河石間跳來跳去,慢慢靠近崇秀。
霎那間,隻聽一聲炸雷響起,溪穀間頓時天搖地動,如萬馬千軍飛馳而來。
假齊楚儼然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他猛地回頭,隻見溪穀儘頭一片雪白奔湧而至,所過之處樹倒石翻,甚是駭人。
崇秀臉上閃過勝利的一笑。他要等的這一刻終於到來。
原來早在尋陳西時,崇秀便來此溪穀探查過一番,一來是為了尋出林之路,二來是已對齊楚起疑,懷疑此處為一陷阱,專引他們上鉤。結果他未見埋伏,倒見此地乃石灰岩構造,溪流細,穀卻深,便料定是由大水所成。於是沿溪流而上,果見此溪源頭是由數十個罅隙泉流彙集而成,而且能隱隱聞到空中硫磺之氣。他便想起小時候老人說的石岩地帶一種名為“時泉”的怪泉。此泉直通地下水脈,由石岩罅縫湧出,隨時令和地下水脈變化而變。平日或滴或淌,水勢極微,人不易察覺。一旦逢特定時節,地下水脈暴漲,泉水便會衝破岩縫,噴湧而出。若是數眼泉一起漲水,其勢可比山洪。且時泉即將噴湧的一個時辰內,泉眼會散出大量硫磺氣。崇秀見此處有時泉,便立刻想到一條退路。此前與假齊楚的幾番言語纏鬥皆是為了拖延時間,等待這山洪到來的一刻。沒想到眼前的水勢竟比想象中還大了許多。
瞬間,奔流的山洪已衝至麵前。假齊楚正心驚,卻看見崇秀正欲躍入水中。他頓時飛身而起,竟於半空攀上了崇秀左肩。崇秀反手便刺,逼得假齊楚不得不放手。此時假齊楚已身在半空,無處借力,眼看身下滾滾山洪卷著樹乾,巨石鋪天蓋地而來,驚慌中隻得順勢拍出一掌猛推崇秀,自己借力飛起回到穀邊崖石之上,抱定。回首再看,隻見夜色中山洪猶如白龍出穀,怒吼奔騰,卻再不見崇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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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地脈更動。水以為陣,木以為卒。
此時,蜀北一座深山中,一眼細泉湧出岩縫,向山間淌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