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這少年正是蜀北龍門山白雲客棧掌……(1 / 2)

異界(正章) 上弦弓張 7956 字 10個月前

一日,渝水西岸密林中,一人影匆匆而行。

此人年齡未及三十,山民裝束,頭纏包頭布,全身衣衫襤褸,麵容憔悴,神色慌張,像在林間奔走多日未曾停歇。他原為附近一山民,名叫羅青。三年前渝水一帶忽降大旱,山中田地顆粒無收,山民為生計所迫,紛紛出去尋些彆的營生。羅青與同村幾個壯年也在那時一起出了山。幾人到了臨江城,恰逢臨江城有個巨賈要新開一個竹器產業,正召集人手。他們幾人便前往應征。

竹器是個細致活,靠的是工匠積累數年的技藝與經驗。羅青幾人皆是粗魯山民,做不來這些手藝活,故管事也沒讓他們進作坊,徑直將他們二百來青壯年集中到遠郊深山去采伐毛竹。這些體力活原也難不倒身強力壯的山民。羅青本想著乾上三四個月,掙足銀兩就回山裡家中照顧寡居的老母。誰知采竹場的監工蠻橫凶暴,他們終日在皮鞭嗬斥下辛苦勞作。稍有不服,輕則一頓毒打,重則被監工拖走。至於之後如何,他們也無從得知。那時他們方知自己上了當,已被賣身為奴。

采竹工白天進山采竹,晚上則將采得的毛竹紮成捆,兩人一隊,由監工跟隨,行十幾裡山路將毛竹送至山口守候的馬幫處,馬幫再將其運回臨江城。如此日夜勞作,生活苦不堪言。采竹工中常有人受傷染疾,他們不得救治,反被監工強行拖走,去向不明。三四個月下來,原本二百多采竹工已不到五十人。羅青與兄弟幾人不堪忍受,曾商量著逃跑,哪知還沒逃出多遠,便被那幫神出鬼沒的監工捉回。一頓毒打之後,幾人被押著往更隱秘的深山而去。羅青幾人這才知道原先的兄弟們現在何處。

那裡是山中一處地勢低窪的沼澤,常年有泉水順山澗流淌,而之前的兄弟們大多集中在附近幾處泉水流經之處,有的手持鐵釺,有的持鐵鏟,正掏挖著幾處深坑,還有些采竹工背著竹筐背簍,在坑中爬進爬出,搬運土石。另一些人則用毛竹打通後接成的管子插進土坑,往外汲水。遠處還有一些人拾取樹枝乾草等物投入石灶中點燃,上麵架大鍋燒煮這些汲上來的水。羅青以前聽人說過,眼前這一幕正是采鹽的土法。

羅青幾人由采竹工淪為鹽奴。每日辛勞有增無減。采鹽場的監工們又與之前不同,他們皆是一身黑衣,武藝高強,對這片沼澤的看守更甚於采竹場。鹽奴們被吆喝著挖鹽井,背土石,加固井壁,如牲畜一般,還要麵臨井壁崩塌,滲水的危險。整片沼澤日日回蕩著鹽奴們痛苦的□□。每一寸泥土中都浸透了他們的血汗。也幸虧羅青仗著年輕,在後來的三年間咬牙苦苦撐了下來。而他的幾個同村的兄弟,先後都已命喪此地。

後來的遭遇說不上是禍是福。兩天前,這片山中采鹽的沼地忽然暴發了山洪。先前細微的泉水在一瞬間忽然暴漲,順著山穀咆哮而出。監工們見此情景立刻飛身跳上高崖躲避,而大批鹽奴來不及逃脫,被大水衝散衝走。羅青那時正拿著背簍準備下井,被大水猛地一衝,腦袋撞上岩石,昏了過去。待到醒時隻見自己雙手死死抓著背簍浮在水中順流而下。他左右看看,有幾個鹽奴兄弟直挺挺漂在那裡,已經沒了氣息。再往遠處看,兩邊山崖高聳林立,沒有黑衣監工的身影。他這才鬆了口氣。九死一生,終於撿了條命回家。

他憑著日頭的方位定了方向,由於仍是害怕被黑衣監工追殺,便一刻不停日夜兼程趕路。哪曉得在離家不遠的一處山林中竟迷了路。橫豎左右繞不出去。他又急又累,卻半點法子也無。

在林中闖蕩多時,他覺得有些口渴。正當他尋得一處泉水,捧起欲飲時。目光無意間瞟見下遊處一橫在水邊的人影。他疑心是自己那班鹽奴兄弟,忙不迭跑過去查看。沒想到溪水邊的躺著的那人不是鹽奴,而是一年齡十六七的少年。

這少年不是彆人,正是蜀北龍門山白雲客棧掌櫃的孩子,名叫白路。兩天前那場村中的變故讓他幾近崩潰。一夜之間,他失去了家人和整個村子。無處可去的他在焚化了母親及村人的屍體後,恍恍惚惚走向出山的道路。他隻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那裡,否則隻要一閉眼,母親和村人慘死的模樣就會浮現在眼前。

不辨方向,失魂落魄走了兩日,他終於忍不住疲憊,在喝水時栽倒在溪邊。幸虧被羅青發現,不然也許今夜不到,他就成了山中虎豹的飯食。

羅青救醒了他,又將懷中這幾日充饑用的野果與了他幾顆。他也不接,就那麼不言不語呆呆坐著。羅青無法,自己拿起一個先啃了幾口,野果的清香隨即散在空中。白路抬起頭,茫然地盯著羅青手中半個果子,咽了咽唾沫。羅青見他有了反應,隨手將剛才那幾個果子又扔給了他。

白路這幾日隻是渾渾噩噩地走著,水米未儘,腹中早已是饑腸轆轆。隻是心中一股悲憤支撐著他雙腳不曾停歇。此時見了果子,饑餓感瞬間湧出。他也顧不得那些果子的味道,隻狠狠地大口大口啃著。羅青見狀,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慢點。

吃過東西後,白路又變得一言不發。羅青見天色接近黃昏,想著一旦日頭落山,山中野獸便開始活動,便在附近尋了附近大杉樹下一處乾燥地,背靠著坐下,又喚了白路過來。羅青知道現下沒有引火的工具,夜間若是遇野獸偷襲,背靠大樹也可避免背腹受敵。他這幾日也是倉皇逃命,雖疲倦卻也不敢輕易熟睡。隻是坐在那裡琢磨著這片樹林。

白路坐在樹下,抬頭望著愈加暗淡的天空。他忽然想起什麼,慌忙伸手往懷中摸。待確定懷中物事還在,他鬆了口氣。羅青聽他歎氣,料他也定是有什麼苦衷,不由的問了一句:

“小兄弟,你從哪兒來?”

白路搖搖頭,沒有答他,他閉著眼睛,像在睡覺。羅青也不再追問,他自言自語道:“這樹林總也走不出去,怕是有古怪……”

他正說著,忽然身邊白路猛地一抖,麵上露出驚恐的神色,像是看見什麼恐怖的東西。羅青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看見一片陰暗灌叢隨風擺動,隨著天光漸逝,林木間越發陰暗,卻沒有野獸出沒的跡象。羅青不解,問他:“怎麼了?”

白路克製著恐懼,顫抖地說:“……那裡,有東西盯著我。”

羅青見那灌叢低矮稀疏,若有野獸藏匿也容易發覺。他問白路是否看走了眼。白路隻是搖頭,一邊縮著身子緊緊靠住大樹,額上滲出點點冷汗。羅青見他是真害怕,心下覺得奇怪,隨手摸了根粗壯的樹枝橫在身前,朝那叢灌木走去。

他用樹枝撥弄了一下灌叢,除了枝葉碰撞的沙沙聲,再沒其他動靜。羅青又撥了撥,發現沒什麼異象。轉身又坐回樹下。手中始終緊緊握著那截粗樹枝。

“啥都沒有,莫怕。”

許是羅青這番動作讓白路不再胡思亂想,他臉色安定下來,訥訥地說:“我真的看見了,樹影中有雙金色的眼睛……”

羅請知道,夜間活動的野獸,像山貓、黃鼬之類,眼中大都會發出奇特的光芒。可即便白路所言屬實,他並沒感到野獸出沒時那種特有的殺氣。他心想這小子怕是看見了幻覺。於是在附近尋了根堅實的樹枝扔給他,又開口安慰道:“野獸不可怕,手裡有家夥,誰都能和它們鬥上一鬥……最可怕的還是人。可能你連自己怎麼死在他們手裡,都不知道。”

他頓了一下,又憶起自己這三年來的遭遇,想著自己在外被賣為鹽奴的三年間,家中老母也不知如何。是安好,還是早已故去?他不敢想象。那邊白路不知怎地,竟在一旁低低啜泣,像也想到了什麼傷心事。羅青見他那樣,更不敢放鬆警惕,便打消了與他閒話的念頭,一直注意周圍的風吹草動。他就等著明日天亮,與這少年一同尋個去路。

一夜無話。

斷斷續續的啜泣一直縈繞在羅青耳邊,等他覺察到間或一兩聲鳥鳴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睡了過去。他緊張地爬起四下張望,見白路正手握樹枝,警覺地守在一旁,方鬆了口氣。此時,天已微明。

白路見他醒來,遲疑了下,才道:“昨日……多謝大哥救命之恩。”

羅青見他已不似昨日那般頹唐,便接了他的話:“出門在外,相互有個照應也是應當。無需言謝。”

白路點點頭,見他衣衫襤褸,便又問:“大哥怎弄得如此狼狽?莫不是遇上野獸?”羅青聞言,苦笑了幾下,說:“不是野獸,卻更甚於野獸。”白路想起昨夜他在樹下說的那番話,似是明白了幾分。他又問:“那……大哥可知這林子怎麼個走法?”

這話倒提醒了羅青。他昨夜一夜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他家就在這片林子以南,自小他就非常熟悉這一帶。可不知怎的,居然在這迷了路。他轉頭對白路說:“實不相瞞,我家便在這林子以南。也不知為何,就是走不出去。”

白路聞言,不免有些沮喪,他歎了口氣:“莫不是遇上傳說中的‘鬼打牆’了?”

羅請思索了下,說這山中靈氣充盈,到真有可能聚集些靈物。他之前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沒碰上什麼害人的妖物。現在被困,也不知是否妖物所為。白路以前聽過往的客商談起過這世上非人的妖物,但他沒有親見,也不太相信。羅青便提議他們二人一起再尋尋。

***

走了數裡地,林木仍然繁茂,山勢也不曾發生改變。四處都是潺潺的流水聲,與蟲鳴鳥啼交織在一處,讓人不辨東西。羅青和白路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也說不出不對在哪裡。二人仍未尋得出路。心下不免有些焦急。

這時白路忽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呼救聲。他問羅請,羅青卻什麼也沒聽見。白路心下好奇,想尋著那聲音找去。羅青謹慎,覺得此舉貿然。可白路堅持己見。羅青轉念一想,現在也沒辦法出林,不如前去看個究竟算了。

此處再往前數丈,便是一處斷崖。白路上前,發現那呼救聲正從崖下傳出。可放眼望去,崖下儘是一片青蔥藤蘿,也不知藤下是何光景。二人便攀著崖石下到穀底。白路聞那聲音越來越近,而羅青仍是什麼也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