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與白路二人於林間北向而行,不出二刻,便聽見泉水淙淙之聲。二人心下一喜,料是找對了地方,隨即加快了腳步。
前方是一片雜草叢生的陰暗石溝,溝中滿是大小不一的亂石。一縷細泉從容穿行於石縫之間,流水聲聲,分外澄澈可愛。二人逆著泉流方向看去,石溝儘頭處,一巨岩傲然而立,岩上青苔密布,亂藤纏繞,蘭草叢生,看不出岩石本色。石下自然風化出條條裂縫,泉水便是自那裡湧出。再往上看,一株巨大杉木巍然立於石旁,與巨石成相望之姿。杉木十數丈高,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樹乾需三人合抱方能圍住。木下盤根錯節,遍布石溝各處。木石相纏,根須深入石縫,似破石而出。這一樹一石一泉,各具形態,各行其道,又相輔相生,複又相克,怕有不下百年曆史。其中因因果果,非天工不能為之。
白路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樹木,一時看呆了。羅青常年於山中奔走,百年老樹也見過不少,卻從沒有哪株如眼前這株一般氣勢逼人。想必這便是柴石所言的“木將”了罷。他雖感慨,也沒忘正事。他一手拿過白路的鐮刀,尋了塊土石鬆軟處掏挖了起來。
“這是‘木將’?果然氣魄非凡……”白路有些失神,喃喃自語道。
羅青見他看得入神,心裡好笑,邊挖邊對他說:“天地造化,玄妙甚眾。比起那些修得人形的精怪,百年大樹實不算什麼。待你日後見得多了,自然不會稀奇。”
白路這才回過神。他抓了抓頭發,尷尬地說:“這樹是大了點,但也沒有大到離譜。……也不知怎地,方才隻是看著它,就總覺有些心神不寧。”
羅青聽罷,笑了起來。他故作嚴肅道:“你快過來幫忙,莫盯著它看了。小心魂被攝了去。”
白路一楞,問羅青:“怎麼叫‘魂被攝了去’?”
羅青收拾了剛挖好的一堆土石,朝巨石下走去,邊走邊答他:“萬物皆有靈性。這天地間的一草,一木,一石,一蟲,無一不遵修行之道。修行者,又以修心煉氣為要,內修心以正其德,外煉氣以護其形。而這煉氣一途,又分內外二氣。外氣即為天地萬物之氣,修行者納外氣於內,合周身之運轉,吐故納新,增進修為。故草木之類,若生於藏風聚氣之所,修行便可事半功倍。其中修為高者,除了餐日月飲風露,又能采生者之氣。我看你這般懵懂,小心被它采了去。到時氣散形亡,可彆怪我沒提醒你。”
白路聽他講的頭頭是道,不禁來了興致,趁機追問他:“羅大哥自稱山野村夫,卻對修行一事所知頗豐,剛剛對那小妖又是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莫非……你是一位世外高人?”
羅青走到泉口,將手中土石悉數灌進石縫。泉眼雖未堵上,水流卻弱了些。他想幸虧這泉水時有時無,流勢較弱,否則憑區區人力,恐怕難以阻截。他轉回去繼續挖土,白路也湊上來幫忙。剛才那習話羅青聽的清楚,他本不想多言,又看白路眼巴巴等下文的樣子,還是答了他的話。
“世外高人,有我這般衣衫襤褸的麼?”他笑道,“我非是什麼修道之輩。隻不過家中有個親戚略通修行之法。我所知道的那些,都是幼時聽來的。據說,以前曾有個周遊四方的煉氣士,修為不低卻自視甚高,專采世間靈物之氣。一日他行走東海,見一巨木自海中生出,破天而立,料定是一神物,便起了采納之心。誰知他剛一默念心訣,便覺全身如筋斷骨裂般疼痛。他再看那神木,隻見樹身祥雲飛繞,瑞彩紛呈。天上日精月華,海中氤氳海氣全都聚向神木。他這才料到自己竟是被那神樹采了去。”
“後來怎樣了呢?那個煉氣士死了麼?”白路聽得入迷,不由自主問道。
“死到沒死,他自東海撿了條命回來後,就淪為一凡人,終日渾渾噩噩,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舉目無親,平日又得罪不少人,境地甚為淒慘。不過……或許這也是冥冥中的安排罷。”
采氣不成反倒被采,這樣的故事以前的客商們從未講過。白路聽得津津有味。繼而他又想到平常的人世,若天道果真現世即報,那麼這世上倚強淩弱,貪得無厭之人是否就會收斂一二?他正想著,羅青已搬起土石走向泉眼。他趕緊也撮起土石疾步跟上。
二人合力,不一會兒泉眼已被堵得嚴實。原先亂石間流淌的泉水現在已經隱去。羅青吐了口氣,將鐮刀彆在腰間,轉身示意白路去下一處泉眼。
白路緊緊跟著他。離去前,他不由得再次回頭望向那株杉木。高山深穀風過處,隻見一片磅礴之綠輕搖慢舞,而旁邊巨石安然自若。這一動一靜,宛若兩位曠古先知,於蒼茫天地間,一問一答。
***
自羅青白路走後,柴石果真寸步未離守在原處。之前他說的藤精與水木陣是確有其事,但“木將”克他一事則有些言過其實。如他這般已能化身人形的妖物,早已不懼百草族那些采納之法。隻是他疑心藤精已覺察他掙脫藤蔓,怕被她一路跟隨,暗中加害,才故意將那二人調開,自己獨守此地等她出現。他知道自己頗有些托大,但若要兩個凡人與他一起,礙手礙腳,他也是萬萬不允的。
等了約半個時辰,林中仍一點動靜也無。柴石不免有些懈怠。他細細打量著那些失去生機的藤蔓,心中越發覺得古怪。當初他與藤精交手,藤精以一條無堅不摧的木藤鎖了他脈門,才將他擒了。那條木藤不似妖物的仆從,倒像自己有意識一般能尋找靈力之源。自柴石被擒起它就一直纏著他左腕,封了他妖力,故他不得脫身。但那二人剛一接近,木藤就放了他轉而攻擊那兩人。這其中的緣故他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更令他吃驚的是,那堅韌猶如烏金般的木藤,竟然被那呆楞小子一鐮刀劈斷了。若說金克木,也不大像……思來想去,他覺得實在有些傷他這個妖怪的自尊。
他百無聊賴地站起來,將一雙拳頭捏的劈啪作響。心中暗下決心:若不將那妖藤碎屍萬段,他誓不為妖!
***
羅青二人向著下一處泉眼行進時,日頭已近正午。山中不比平原,季節交替不甚明顯。初夏時節,山中依然微帶寒意。尤其眼下這片人跡罕至的叢林,樹木高大古樸,枝葉密密實實,陽光難以透過。二人一路走來,隻覺得腳下格外濕冷,身上卻是汗水漣漣。他們顧不得這些,隻想著儘早解除迷陣,走出林子。
冰冷的濕衣貼在身上,弄得白路十分難受。羅青在前麵健步如飛地走著,他隻能努力跟著他的腳步。走著走著,他便覺得林間愈漸悶熱,空氣似乎變得粘稠凝滯,讓他有些呼吸不暢,步伐也跟著沉重起來。沒幾步工夫,他便被羅青甩下好遠。他朝著前麵的身影,儘力喊道:“羅大哥,等一下!”
羅青聞聲回頭,見白路落在他後麵幾丈遠處,麵色發白,冷汗森森。他大驚,忙轉身衝回他身旁詢問緣由。白路隻說這林中似乎有瘴氣,他覺得腦中發脹,喘不過氣。羅青覺得奇怪,他走了許久,隻覺得林中陰冷得很,沒什麼異象。若說瘴氣,也該是日暮黃昏時才會升起。現在正值午時,日光普照,理應不會有瘴氣。但白路那樣,已不便再走。他便扶他坐在旁邊一株桑樹下歇息。
這裡已能聽見些微泉鳴,估計離泉眼不遠。白路知自己一時半刻緩不過來,也不欲讓他耽擱,要羅青先去填了泉眼再來找他。羅請聽周圍蟲鳴鳥啼,想著正午時間野獸大多窩在巢中,不會出來傷人。他便應了白路,答應他會儘快返回。臨行又給了他兩顆野果,囑咐了一番。白路說他會加倍小心,要他莫擔心。羅青這才大步離去。
羅青走後,白路坐在樹下靜了會,覺得腦袋不似先前那麼昏脹,呼吸也順暢了許多。他趁著清醒,吃了果子,頓時全身通透,神清氣爽。他想剛才的不適也許是餓的,隨即又在心裡嘲笑了自己一番。聽著前方聲聲泉鳴,他想也許羅青離他不遠,便想去尋他。他站起身,理好衣物,朝羅青離去的方向走去。
走了幾步,一股寒意猛地襲上心頭,白路全身一震,立在原地再也不敢移動半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與昨夜林間樹影中那雙金色眼睛盯住他時一模一樣!
剛消下去的冷汗再度冒出,白路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就在他身後,藏在剛才他靠坐的大桑樹上。他握了握浸透冷汗的雙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渾沌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話:
“人若闖入,則草木皆兵,步步變化,以形迷人目,以聲亂人耳,以幻象惑人心,所以不得出……”
對,這是幻覺,一定是幻覺!他在心裡默默提醒自己,現在是當午,不可能是野獸,野獸隻在夜間行動。隻要堅定心念,任何幻象都會不攻自破。若自己在這裡就被恐懼所懾,他又該如何完成母親的遺願?想到這,他決定親眼看看身後那個幻象究竟是什麼。瞬間,他腳尖發力,猛地轉身,目光直直掃向那株桑樹的枝椏間。
什麼也沒有?!
翠綠的桑葉層層疊疊,葉下影影綽綽,細碎之聲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行。白路有些不自在。他自嘲了一番自己的膽量,收拾好心情,轉身繼續尋著泉聲去了。
走著走著,他又覺得不太對勁。方才隻聞泉聲從前方傳來,而現在細細一聽,四麵八方竟全是泉響。他不知何時已迷了方向。他知道這是陣法在“以聲亂人耳”,隻是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中了招。
水木之陣果然不容小覷。
他想著陣法的厲害,又顧念著羅青的安危,也不管那許多,拔腿衝方才行進的方向一路急奔而去。
***
柴石正躺在樹上閉目養神,突地聽見樹下傳來一陣悉悉索索。他低頭望去,隻見原本失卻生機的藤蔓竟如蠕蟲般向樹林深處退去。他心弦一緊,想著藤精怕是要現身了。
他絕不願在無處借力的半空被藤精偷襲,於是捏緊拳頭,跳下樹來。他雙腳輔一落地,立刻就有四五條細藤從樹枝石縫間竄出,朝他襲來。柴石也不含糊,他亮出鋼刃般的利爪,左擋右抓。瞬間,細藤悉數被他斬落在地,滲出鮮紅的汁液。他知道藤精狡猾,尤擅藏在暗處使手段偷襲,不由怒從中來,朝林間大罵藤精卑鄙陰險,想激她現身。
此時林間忽然風向一變,正午的陽光暗淡下來,林中各種聲響漸趨微弱。柴石猜測或許是堵了泉眼造成水木陣變化所致。但自打剛才幾條藤蔓偷襲後,再未有動靜。柴石不敢放鬆警惕。他就著昏暗的天光,警覺地打量著四周。
不知何時,一條紫紅藤蘿悄無聲息朝他後頸遊來,待它將要纏上柴石脖頸時,忽然被一隻鐵鉗般的爪子緊緊握住。藤蘿順勢纏上了他的右爪。柴石這才轉身回頭。果然,灌叢中半隱半顯著一個全身青綠,麵目猙獰的女子。她手中正牢牢地攥著那根紫色藤蘿。
女子衝他獰笑一聲:“手下敗將,留得命在還想與我過招?”